【後記】這是我在2002年得到台北文學獎的作品，利用上班時間偷偷完成的。故事中的那家店是確實存在的，而我也在那裡打了半年的工。故事中的人則是我見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的組合，是虛擬的，也似乎是真實發生過的。
深秋金黃的陽光落在永康公園裡還在輕輕顫動的搖搖木馬上。就在剛剛，一個小孩在母親的幫助下騎上木馬，前搖後搖，歡快的氣氛像是會飛昇的氣泡，穿透玻璃窗，感染著坐在窗邊用餐的兩個老人。
那兩個老人應是一對鶼鰈情深的老夫婦，約莫是牽手走了一段很長的人生道路。要不，怎麼能有那樣的默契呢？兩人彷彿透過眼神就能溝通。在我們店裡用餐時，多是老太太點菜。老夫妻因為是熟客，不必看菜單，就能適切的點出恰當的份量與符合當季時令的餐點。
兩夫妻用餐時非常安靜，連舉箸放碗時也沒發出太大聲響。吃完飯後兩人往往會點一壺熱熱的茶，慢慢啜飲。兩人很少開口交談，有時會凝神相望，多數的時候，會看著自己帶來的書、相片。或像這個時候，兩人一起望向窗外，看著公園裡流動的風景。
這兩個老人之所以那麼引我注意，是因為兩位都是屬於「漂亮」的老人。兩人都已白髮蒼蒼，男人的髮色是鐵灰夾著銀白，女人的則如一片皚皚白雪。重點是兩個人的神情氣質，沒有一般老人的晦暗與愁苦。即使生命已經走到晚期，這兩個人仍在享受生命。
在永康街這條四季都飄著各式香氛的飲食街上，我們這個標榜著素食與健康觀念的餐館，算是比較特別的。而且我們的店正好坐落在永康公園旁邊，一排老闆巧心設計的木窗，鑲著大片玻璃，對應著公園一隅。天氣涼爽的時候，窗子還可向外推開，迎進外面清蔥的綠意或者人聲跫音。
走入永康街，是這半年的事。半年前，我辭去做了五年的工作，暫別上班族生涯，到這家素食茶藝館打工。家人很驚異：「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無法清楚的回答。很難說明，這個奇怪的轉彎和「我即將三十歲」有關。好像一個人到了三十歲，很多關於生存、生活的疑惑會變得巨大而且迫切。它就像一個日日會跟隨你的影子，催促著你，讓你無法再像過去一樣，將一切的不確定與模糊歸之於「還年輕」。
從辦公室轉而踏入飲食街，是一個奇妙而且彷彿深具營養的經驗。早上，我穿過飄著咖啡香氣與麵包香味的街口，走過正在桿麵做餡、蒸籠奔騰著蒸氣的北方館子，跳過正在刷鍋洗地的蚵仔麵線及煎包店，躍入永康公園，微風送來濃濃的起士味，旁邊西式餐飲店的小小陽台上，衣冠楚楚的服務生正一板一眼的在桌上佈著餐具….。
在永康街，永遠洋溢著休假時的閒情。當然，這只對來逛街吃飯的客人而言。在這裡工作的人們，絕對是相當辛苦的。為了送上一道能在客人記憶裡留下美好印記的餐食，廚師、老闆無不卯足全力、花盡心思。除了食物本身要能抓住客人的胃，在店的佈置上，也往往要別出心裁。因為，這是一個講究品質的時代。而品質，除了味覺上的享受外，身心的感覺也是必須被照顧到的。於是，一個一個獨具特色的店，就在永康街展露丰姿。不論是中午休息時間、或是上班上課族下班放學的時候，永康街就相對忙碌了起來。更不用說在週休二日或國定假日，此時，再典雅的店裡也不免充斥著幼童的哭鬧或人們高聲交談的嬉笑聲。
如果我是老闆，想必會偏愛假日時那種人聲鼎沸的喧鬧。可我只是一名員工，生意的好壞沒那麼在我的考慮裡發酵，所以我依舊順著自己的性子，喜歡在平常的午後當班。最好是在有陽光的午後，店裡喝茶的客人三三兩兩。陽光曬進來時，會依著窗的形狀烙印在深色的地板上。金色的陽光映著前院修長細緻的竹影，有時會讓我有種置身於電影當中的浪漫感。
我拿著一壺燒開的山泉水，往那對老夫婦的茶壺裡注了四分之三滿的水位。老太太輕輕對我說了聲謝謝，她臉上還留存著一絲少女的羞澀，那是少女和情郎在一起才會有的神色。他們似乎還在戀愛著。真神奇，做了那麼多年的夫妻還能保有戀愛的感覺。他們真是一對很特別的夫妻。
傍晚的時候，永康公園裡漸漸多了小孩嬉鬧玩耍的身影。我從茶檯端出酒精爐座，正要為另一桌客人點火燒開水時，看到老夫婦正要起身離座。我跟他們道別，老先生微笑的看了看我，輕輕比了一個再見的手勢，那手勢，有點老派紳士的味道。
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這對以往時常來光顧的老夫妻。隨著時節逐漸進入冬季，在茶藝館，我當班的時間越來越少。同時，我開始注意網站上或報紙上的徵才訊息，經過將近一年的休養生息，我已經有點想念過去與書、與文字為伍的生活了。
然而，這將近一年的飲食街打工經驗，卻在我的生命裡，很奇妙的置入了某個很重要的部分。可能是透過勞動以前不習慣使用的部分，如體力、耐力、與人互動的磨練，使得我變得更為強壯。這強壯，不只是身體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似乎，我開始有那麼一點了解生活的本身，就在每一個發生的片刻裡：上一杯茶、一道菜，清理一桌客人走後遺留下來的殘羹剩肴…….，每一個讓我經過的片段，既如此渺小短暫，卻又是完整無缺的。
在餐館裡，空間的氣氛不斷變化著。前一刻還是門庭若市、人聲鼎沸，可能到了下一刻，就完全寂靜了下來。經常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舞台上撿場的角色，茶館是舞台，而我在這裡看著一個個故事的片段發生。
不久之後我就找到了一個出版社的工作。這是我最後一個禮拜在茶藝館打工了。
傍晚，我急忙的穿過飲食街，趕去上班。最近反常燠熱的天氣延續了冰館的排隊人龍，已經過了屬於芒果的季節，不知道冰館現在的招牌冰品是什麼？接近晚餐時間，手牽手的情侶和打扮入時的都會男女開始三三兩兩的出來逛街，入夜以後，永康街將更是擁擠熱鬧。
今晚客人相當多，像流水一般的時間彷彿和我們忙碌的身影一起賽跑著。將近八點，有一個衣著入時的女子進來詢問：「還有晚餐嗎？」我們說有。女子又出去了一下，然後有幾個人尾隨著她推門進來。
在那女子身後，我看到了那位髮色鐵灰的老先生。幾個月不見，他竟然顯得更老了一些。比較奇特的是有一個老太太挽著他，年紀應與他不相上下，身材微胖，穿著一件花色樸素的改良式旗袍。
總共有兩男三女，除了老先生和他身邊的女子之外，其他三個人的年紀都大約30多歲左右。直覺地，我感覺他們是一家人。奇怪的是，那位漂亮的老太太怎麼沒在他身邊呢？
我拿著菜單與水壺走過去，老先生低著頭理著餐具，並沒有抬眼望我。此時我聽到方才那位衣著入時的女子對老太太說：「媽，這家店很有名喔，都是有機健康素食，對身體很好。」然後她頭一偏，望向老先生：「爸，您不是愛吃素食嗎？有沒有來過這裡？」
我有些吃驚，正在倒水的動作有了片刻的停駐。不由自主的，我也看向老先生－－原來如此，所以你們在一起時的氣氛是如此甜美抒情…..。或許我的眼神洩漏了心裡想說的話，此時，老先生的目光恰好飄到我臉上。像是一個無言的回應，他的眼睛裡沒有想要隱瞞的秘密。那裡面有一個似乎只存在於回憶中的女性的身影，以及一種很深很深而且含蓄的落寞。
「曾經和一個老朋友來過。」老先生回答道。接著他跟我要了一壺熱開水，並且為他的妻子倒了一杯。
兩個月匆匆而逝。某一個週休二日下雨的夜晚，我和男友逛街來到永康街。不同於以往，此時我是以一個遊人的身分來享樂放鬆的。穿過永康公園，以前打工的茶藝館就在眼前，我特別留意了一下靠窗的兩人座位置，此時是兩個泡茶的女孩子佔據著，她們還拿起相機彼此互拍。
「想進去嗎？」男友問我。我搖搖頭：「位子已經被訂走了。」
我感受著他手心裡的溫暖，此時此刻，正是最適合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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