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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18 16:26:04| 人氣95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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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貓知道的秘密

我的名字叫「哈囉」,身為一隻貓,最親密的生命伴侶卻是三個人類。

「哈囉」這名字是「喵喵」幫我取的。喵喵不是貓,而是我家的小主人。她正值青春期的尾巴,身高抽長到一百七十幾,腳大到要穿八號半的鞋。她的「毛」正好留到肩膀的位置,於是翹得亂七八糟。有時她熱情病大發時會把我抱起來,又捏又摸的,甚至把我放到她的肩頭上,於是我就得忍受她那頭翹得會扎「貓」的亂髮。

據喵喵說,我來自她學校教室通往頂樓的樓梯間。我的娘(真不孝,她的臉孔我早已不複記憶)在那樓梯間棄置的紙箱內生下了我以及我的兄弟姊妹。小貓們楚楚可人的模樣吸引了一票高中女生,「好可愛啊」、「卡娃伊ㄋㄟ」的讚嘆聲不絕於耳。

很快地,我的兄弟姊妹們就被女生們一一認養走了。牠們要不是遺傳了娘身上如白雪般耀耀生輝的毛色,要不就是擁有著一雙不知遺傳自誰的寶藍色或是翡翠色的美麗眼睛。至於我,是最平凡的,我的毛色有點雜,略灰的底色,還有一條條深色的斑紋。我的眼睛是「琥珀色」,這還是有點溢美的形容。

但我的叫聲可很不平凡。喵喵說她第一次爬上樓梯要來看小貓,接近我所在的紙箱時,聽到一聲細微的、猶如小女孩輕聲細語地喚著「哈囉」。她那時很驚訝,因為現場只有她一個「人」,有誰會跟她說「哈囉」呢?

直到她看到我就明白了:原來跟她打招呼的不是別人,而是一隻貓。一切緣分總是冥冥中有注定,我那天就像突然開了嗓似的,「哈囉」、「哈囉」、「哈囉」,叫個不停。喵喵被我逗得樂不可支,當下就決定要收養我成為家庭的一
員。

於是我就這樣來到喵喵所住的舊公寓,一個人丁單薄的三口之家,免除了當一隻流浪貓的命運。從此我觸目所及,幾乎都是豎著兩條腿走來走去的人類。這一家除了喵喵之外,喵喵的爸爸是一個面目清秀常露疲倦的瘦長男人,我挺欣賞他作為這個家庭唯一的男子漢:他就像一個發電機,為了維持這個家,沒有怨言的持續轉動。脾氣不太明顯的他總像一個謙謙君子,講起話來溫文有禮、不疾不徐。因為工作的緣故喵爸爸很少在家,而且,他也總是與我保持友好禮貌的距離。

喵喵的媽媽則是一個我一見到就難以忘懷的女人,到死前的最後一刻,我想我都會想念著她。

喵媽媽的體型嬌小,和喵喵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至少就貓的感官來說,躺在她倆身上的感受就完全不同。喵喵身上有一種酸溜溜的奶味,當她把我抱在懷裡,靠在她胸前時,我感覺自己好像是攤在一塊木頭地板上,前面還有兩條木頭欄杆維護著我。而如果我有幸躺在喵媽媽的懷裡,那是另一種極樂享受:
在一陣彷彿可以滴出蜜汁的馨香中,我躺在一片軟綿綿、富有彈性的水床上。

這水床是活的,可以感受到她的脈動,噗通、噗通地響著、跳動著。水床上有兩陀聳起的軟墊,柔軟但是堅挺著,可以作為我倒臥時腦袋的最佳投靠處。每當我躺在這裡,就不想起來。我只想一直躺著,最好躺到陷下去的一天,水床變成了流沙,我呼嚕嚕的就沈積到裡面去了,與這個美好得像是水床般的肉體交融,終於,變成了她的一部份。

說到這裡,你們應該猜出我是一隻公貓了吧,沒錯,成年之前,我是一隻道道地地的男子貓。但是在成年前夕,我被「喀嚓」了,這是我沒有選擇,也是喵喵覺得很心痛的事。但是喵媽媽警告她:如果堅持要保持我的男兒身,那她可能就要獨立面對我可能跟別的公貓打架、為了心愛的母貓離家出走、或者在家中到處灑出臭臭的尿做記號的惡劣情況。

順利地動完結紮手術後,我失去了性別。不再有性慾的干擾,頭腦似乎變得更清明、更能客觀的觀察,這是以我與生俱來的野性為代價換來的。我正逐步脫離貓的靈魂而朝向「類人」邁進。

在這個家庭裡,我已經成為他們的一員。不確定喵喵和她父母是怎麼想的,但是在我心裡,我跟豎著兩條腿走路的他們並沒有兩樣。他們有的毛病我也有,例如不定期的情緒低潮、失眠、拉肚子。當喵喵在房間裡張貼穿著垮褲、染紅頂上一根根直豎毛髮的偶像照片,我其實也有我的偶像――喵媽媽。她是我心目中性感女神的象徵,是已死去的性慾的丁點遺跡。她的迷人處除身上那些顯而易見的女性特徵,她也很懂得恰到好處的修飾自己,即使在家裡,她也不會穿著一條短褲,大棘棘的翹著二郎腿、剔著牙在沙發上看電視(這是喵喵最常呈現的居家形象)。她通常穿著印染的連身裙,盤起一頭膨鬆的捲髮,有條不紊的料理家中大小事。從切一根小黃瓜到刷洗馬桶,我還沒見她倉皇失態過。

我有點驚訝喵喵為甚麼沒有承接到母親的美感,也許是正值生長過於旺盛的青春期,無法煞車的生長激素在她身上留下了各種突兀的陵角。例如,她的頭髮總是梳不平整,走路時不自覺的會變成外八。喵喵的喜怒哀樂總是放在臉上讓人一目了然,青春期的她最在意別人的看法。這是喵喵的可愛之處,但是當我目睹她因為沒追上心儀的學長而痴呆了一星期之後,真的很想建議她要向母親學學當個女人的本事。

會吸引人的東西總是擁有某種不可預測、無法把握的特性。喵媽媽很技巧的保持了某種神秘的氣質――她很可親,但是相處久了總覺得她心裡有個地方,說是獨屬於她個人的秘密基地好了,即使是再親密的人都無法踏入。如果我能用人類的語言把這點觀察心得表達出來,相信喵喵和喵爸爸也會點頭同意。
在這個家中,我和喵喵最親密的相處在一起,我們甚至常常同床而眠。但是我最留心觀察的是喵媽媽。當然因為她是我心儀的「異」性,我對她的內心秘境深感好奇。

白天,喵喵和喵爸爸都上班上學了,這是我與喵媽媽在家中獨處的時刻。我觀察過喵媽媽的一天,身為家庭主婦的她其實也挺忙碌的。早上起床為丈夫和女兒準備早餐與便當,送他們出門以後,在我的餐盤裡倒上貓食。睡個一小時左右的回籠覺,她又起身開始忙碌了:外出買菜、洗衣、打掃。中午簡單料理了一頓個人午餐,下午是她的女紅或甜點製作時間。她也要抽空為我清理便便、換貓砂,有時還要幫我洗洗澡。如果一切的事情都處理完以後,她也會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個時候是我與她親近的大好時機,躍上她的膝頭,攤在她的懷裡,享受她溫柔的手輕輕撫摸我背脊的感覺。非常舒服,常會讓我昏昏欲睡。

有時,我感覺背上漸漸失去了觸摸的質感。我抬頭張望一下,看到她的目光雖然仍對著電視螢幕,但是神識不知道飄去了哪裡。她又來了,又閃進了她內在的「秘境」當中。這時我就會選擇離開,離開她舒適的懷裡,找一個可與她相對的置高點爬上去。我還是以輕鬆寬容的態度面對此時的喵媽媽,雖然,我對於她流露的這種疏離與不專心感到些微的不悅。坐下來,舔舔手中的肉球,繼續有意無意的偷偷觀察著她。喵媽媽畢竟不是一個麻木不仁的人,我的小小抗議她也發現了,這個時候她常常就會關掉電視,走過來抱我。但是有時候她也會選擇繼續不理我,像一陣風似的進入臥房,甚至把房門關上。

自從喵爸爸買了一台電腦回家以後,家裡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台電腦有著薄薄的螢幕,銀白色的主機。它剛進家門即奪去了部分喵喵原本投注在我身上的注意力。下課回來她常常花大把時間坐在電腦前,盯著螢幕。電腦與電視不一樣,電腦通常是沈默的,但是喵喵還是有本事對著螢幕大笑、傻笑或者皺眉。喵喵還把我的照片放到電腦裡當桌面:「哈囉你看,你在裡面喔!」她有一次把我抱起來,湊到螢幕前,逼著要我看電腦裡的「我」。對這台與我爭寵的機器,實在沒甚麼好感,不過我還是夠意思的「哈囉」了幾聲。

喵媽媽原本也是與這台機器保持距離的,不過自從喵喵教她打字、上網、幫她申請了一個信箱、教她收發伊妹兒之後,喵媽媽竟也逐漸成為電腦的俘虜了!
電腦有這麼好看嗎?我真無法理解。自此以後,我跟喵媽媽白天寶貴的獨處時光遭到了破壞。她每天早上仍然盡責的做早餐與便當、送喵爸爸和喵喵上班上學。回籠覺不再睡了,大致的清掃了一下家裡就坐到電腦前。她也像喵喵一樣,對著螢幕或笑或皺眉,有時候甚至坐到將近中午才起身料理午餐。

喵媽媽越來越常在打字,從一指神功進展到雙手並用。有一天她在打字時我輕手輕腳的走到她身邊,她也沒發覺。我從書桌跳到書架上,看到她原本不斷在打字的手停了下來,托著腮,盯著螢幕,臉微微地發紅。那微醺的模樣竟像個少女,好像喵喵在寫情書給學長的時候,那樣類似的神情。

我大叫了一聲,喵媽媽被我嚇了一大跳。「唉呀,你餓了是不是?」喵媽媽把我從書架上抱下來,迭聲地抱歉著。她把我帶到餐盤那兒去,倒了好些食物給我。她一面看著我大吃特吃一面輕輕愛撫著我的背,但是很快的,她的神識又飄走了,八成,又回到了那台電腦上!我發現到這點,就氣起來不吃了,我也不要她的愛撫,一溜煙就鑽進喵喵的房間。

我有點氣喵爸爸買了這樣一台機器回家,弄得全家都變成了電腦狂。喵喵還好,著迷了一個月以後,慢慢地恢復正常了,至少,沒再花那麼多時間看著電腦。她還是會跟我玩,抓我的肚子,拉著我的四肢跳舞。

只要家人一回來喵媽媽就會離開電腦,回到她原來體貼母親與賢慧妻子的身份上。整個晚上,她都不會靠近那部電腦。她依舊忙來忙去,煮晚餐、收拾碗筷、洗碗、清理廚房。真的無事可忙了以後,她會像以前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是,我知道,她是心不在焉的,她常會有意無意的望向書房中的電腦。真正的她其實就想像白天那樣,毫無顧忌地,坐在電腦前面,不停地上網、打字、微笑、發呆。

我以為喵媽媽遲早也會像喵喵一樣,玩膩了以後總有一天會回復正常。但是在這天夜裡,我看到了一件無法想像的事。

那是一個相當悶熱的夜晚,我不知為何醒了過來。隱隱約約地,我聽到外面有很細微的聲音,這詭異的現象讓我全身毛都豎了起來。跳下喵喵的床,我輕輕地往房門口移動,看到黑暗中書房的門縫裡透出些微的光束,聲音似乎也是來自那裡。我於是繼續往書房推進,想要一探究竟。

書房的門沒完全關上,因此只要輕輕一撞,便開了個小縫。小縫中透出強烈的黃光,那應該是桌上的檯燈。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背影,坐在打開的電腦螢幕前,她在細聲細氣的說話,很有撒嬌意味的,對著電腦,時而會發出一種隱誨怪異的聲音。那種聲音會讓我聯想起有時會聽到的,屋外我女性同胞的呼喚。雖然音質音色不同,但是本能告訴我,不管是貓是人,她們所慾望的、呼喚的是同一種東西。

我一溜煙地鑽回喵喵的房間,跳上喵喵的大床,心臟怦怦的直跳!此刻的喵喵還睡得沈沈的,渾然不覺發生了甚麼事。雖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她不知道最近自己母親的身上發生了甚麼變化。她還是只能專注於自己的煩惱、需要、目標與奮鬥,畢竟,喵喵還是一個能力不足的大孩子,她只能關心她自己。但是喵爸爸呢?他沒發現妻子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能接受剛剛映入眼簾的女人就是喵媽媽。她不再是我印象中那樣一個幽雅、有條不紊的女人,事實上,她相當熱情,甚至帶了點出軌的瘋狂。在家中,她卻從沒展露這個面相,一切都被收納得好好的,藏在不見天日的暗箱中。我不知道喵喵和喵爸爸是否看過這樣的她、是否能接受這樣的她?這個如紅花般冶艷的女子是否就是她心中的秘密?

透過電腦,在網路的另一端,一定有個甚麼人在接收著、觀看著這樣的她。如果沒有意外,那應該是一個男人,一個不是喵爸爸的男人,這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電視連續劇裡重複不下數百次演出的,人類關係中的背叛。對貓而言,伴侶的轉換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是對人類來說卻不是。這一晚所看到的畫面給了我不祥的預感,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那單純、有點傻里傻氣的小主人將捲入一場無可避免的家庭風暴中。

無論如何,一切的變化都是由這台電腦帶來的。為了阻止事情進一步惡化,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隔天早上,喵喵、喵爸爸照例的去上班上課了,家裡就剩下我和喵媽媽。喵媽媽今天倒沒猴急急的打開電腦上網,而是哼著歌愉悅地打掃家裡:吸地板、擦地。她甚至花了一點時間烤了個海綿蛋糕,於是整間屋子裡都飄送著蛋糕的馨香。

在把蛋糕麵糊送入烤箱的同時,喵媽媽也同時進行著打扮的工程,這沒甚麼稀奇,她一向是出門買菜也要梳妝打扮的。她脫下家常穿的連身裙,換上了一件白色緊身上衣,草綠色的及膝圓裙。然後把膨鬆的捲髮鬆鬆的挽了一個髻。最後再撲點粉,描一描彎彎的細眉,化上淡綠色的眼影、塗個粉紅色的口紅加唇蜜,整個裝扮便大功告成。

喵媽媽把一只購物袋細心的折好,放入她常用的手提包當中。然後她在我的餐盤裡倒上許多食物:「吃飯了,哈囉!」她的笑容燦爛,心情好到不可思議,那種笑完全是由內而外盪漾出來的,要藏都藏不住。合理的懷疑是,她搞不好等一下要出門會情郎。一種鬱悶的情緒幾乎要從胸口迸射而出,這讓我不想理咕嚕咕嚕叫的肚子,就是不想去她身邊!喵媽媽也沒勉強我,她像跳舞一樣轉了個身子閃進廚房,把剛烤好的蛋糕取出。等一切工作都處理完畢,就是她出門的時候了。

她穿上一雙白色高跟涼鞋,讓腿的曲線完美呈現。「哈囉,媽咪要走囉,要乖乖的!」她像唱歌一樣地道了別,神清氣爽的就打開門出去了。我目送著她的背影,真是,光看她的背影,還會以為她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小姐!

喵媽媽走了以後,當然就是我行動的大好時機。我衝到書房去,找到銀白色的電腦主機,跳上去,把憋了許久的尿,一股腦的就朝機身灑了下去。這還沒完,我繼續爬上書桌,對著電腦鍵盤再灑上一泡。這樣,整個書房就充滿我刺鼻的尿味了,這正是這場行動的目的,貓尿應該能對電腦造成致命性的結果。雖然當喵媽媽回來發現時可能會打我一頓,喵喵也會臭罵我,但這是我目前所能做的,回報喵喵收養我恩情的唯一方法。

忙完這一切之後,我回到餐盤前吃了一頓大餐。消化的過程有助於頭腦的放空,終於,緊繃了一夜加上一個早上的我感覺累了,睡意陣陣襲來。我於是跳上喵喵沒折棉被、凌亂的大床,攤下來便呼呼大睡。

等我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

家裡沒點一盞燈,四周昏暗一片。我跳下床,有點心慌意亂。沒人嗎?家裡沒人嗎?喵媽媽應該回家了,她沒有回來嗎?

從房間到書房,從客廳到廚房到浴室….,我四處搜尋過了,沒有,家裡沒有一個人在,只除了我這隻貓。
確定了喵媽媽還沒回家的事實後,我決定耐心等待。喵媽媽早上烤的海綿蛋糕還放在廚房的流理台上,用蛋糕紙包著。她不太可能會拋下親手做的蛋糕消失到甚麼地方去吧?就算她遇上了一個新鮮的愛人,也不可能拋下這親手布置、整理、維護了十多年的家,出走到別的地方去!

這是我對她起碼的信心。但在信心的另一端,有一塊模糊混沌的區塊在慢慢蠕動、膨脹著,那是疑惑。這疑惑伴隨了擔憂、恐懼與細細的酸楚,如果畫一個樹狀圖,這一大包情緒的來源是我對喵喵的情感。如果喵媽媽真的離家出走,受創最深的應該是喵喵。喵喵的感覺我總是能夠感同身受,她的受傷就是我的受傷。

時間好像不再繼續往前流動。在黑暗中我豎起耳朵聆聽,只要大門那邊發出一點聲響,我便會使盡全力,「哈囉、哈囉」地衝過去。遺憾的是,那些聲響都只是鄰人經過的腳步聲而已。我爬上窗台,看到對面公寓的窗子一格一格地亮起了燈光,每一格窗子裡面都有一戶人家、一張餐桌,這是一家人共同吃晚飯的溫馨時刻。

在昨天以前的這個時刻,我家也同樣會亮著溫暖的燈光,廚房裡的電鍋會噗嚕著飯香。我想念喵媽媽,她穿著淺藍色圍裙,鼻頭上冒著汗,俐落幽雅地炒一盤高麗菜或是削一顆馬鈴薯。自從我進這個家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一年多來不管天氣是冷是熱、她健康還是生病,不管家人是不是會準時回家吃晚餐,每到同樣的時間,我都會看到這個畫面,於是這個畫面就變成了一個美滿家庭的原始圖像烙印在我心中。

自從她迷上電腦後,我對她多所批判。這種批判是多麼的偏狹啊,完全沒理會她做為一個人的完整需要,而只要求她扮演好我期待中的角色….。一想到我的自私,不禁垂頭喪氣。也很遺憾我可能把電腦破壞了,貓再怎麼聰明也無法打開電腦確定一下災情的嚴重性,我真難過自己可能將喵媽媽生活中唯一的樂趣給剝奪了!

我舔著掉落在空餐盤之外的細碎食物,這就是今天的晚餐。配上低落難過的心情,這一餐吃得味同嚼蠟。

煎熬到很晚很晚很晚的時候,總算聽到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響,我衝過去,開心地歡呼著。回來的人是喵喵與喵爸爸,在他們的身後,並沒有喵媽媽的蹤影。

喵喵的鼻頭紅腫著,眼鏡鏡片上還附著著大滴的淚珠,她把我抱到胸前,以一邊的臉頰輕輕地摩擦著我。她的身體顫抖起來,抱著我的雙臂緊縮了,我感覺頸背上一片濕漉漉。

「哈囉,媽咪出車禍了……」喵喵哭得快沒聲。

喵爸爸臉色陰鬱沈重,沒發一言,他默默的走進浴室,關上了門。我聽到嘩啦啦的水聲從浴室傳來,喵爸爸久久都沒有踏出浴室。

喵媽媽離家不久後,在巷子口遭遇了車禍。那是一輛疾駛的小貨車,還是逆向行駛。那條巷子是她每天去買菜都會經過的,也是喵喵帶我出去溜達時的必經之地。無法預料喵媽媽最後會在那裡送了命,她藏也藏不住的、粉紅晶瑩的美好微笑,成了這位性感女神留給我的最後禮物。


後來喵喵常問我一個問題:「你知道媽咪那天是要去哪裡嗎?」

我能說甚麼呢?喵喵不懂貓的語言。就算她懂得,我也不會說的。我寧可把那天我所見到,嬌豔欲滴期待赴約的喵媽媽永遠留在心底,就讓喵喵永遠保有母親純潔的記憶吧。

自從喵媽媽過世之後,喵喵一下子長大了不少。放學後她除了留校溫書之外,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常跟同學去逛街、泡租書店,而會趕快回家,如果喵爸爸也恰好沒加班提早回來,父女倆就攜手下廚做晚餐。看喵喵拿起菜刀剁肉泥,喵爸爸擎著鍋剷炒菜的模樣,雖然不若喵媽媽那樣俐落精確,但也頗像一回事的,超乎我的想像,喵喵也許以後會是一位賢能的主婦。

有一天,我們一家三口都吃完了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我理著全身的貓毛,喵喵和喵爸爸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著白天遭遇的種種,大部分都是喵喵在說,喵爸爸在聽。

「嘿,爸爸,我們可以聊一聊媽媽嗎?」喵喵突然話鋒一轉,她停頓了學校生活的轉播,把話題引到已經好一陣子沒出現在父女聊天中的喵媽媽。

喵爸爸沒有拒絕。但是在喵喵說出「媽媽」兩字時,他的眼神變得陰鬱了。

「爸爸,對媽媽,你有沒有遺憾沒做到的事?」

喵爸爸低頭沈默了許久。當他緩緩抬起頭的時候,眼睛裡隱約泛著淚光。

「這些年都在忙工作,沒多花點時間陪她,是我最遺憾的事。」

「我也是….,」喵喵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上高中以後我寧願和同學在一起也不想多花點時間陪媽媽,媽媽一定很寂寞。」

喵喵走到爸爸身旁,蹲下身來,把頭放在父親的膝上,喵爸爸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髮,另一隻手悄悄抹去氾濫至眼眶的淚水,到這個時候,父親依舊不願在女兒面前痛哭失態。父女倆不發一語,包括我在內,此刻不論我們是貓是人、是父親還是女兒,我們絲毫沒有代溝,共同浸泡在濃郁的哀愁裡。我們都非常想念一個人――他的妻子與她的母親,以及在我心中,誰都無法取代的性感女神。

電腦閒置在那裡將近一個多月,似乎沒人發現我做的好事(至少沒人找我算帳)。因此有一天,當我看到喵喵走進書房、坐上辦公椅,按下電腦開關鍵時,我連忙一溜煙的鑽進客廳茶几底下,一邊趕快進行心理建設。

時間如牛步般緩緩拖過,縮在茶几底下的我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我已經完全做好了心理準備,當等下喵喵氣沖沖的出來,雙手叉腰高分貝的叫我的名字時(更糟的是,手裡拿一根雞毛撢),我要以甚麼姿態出現在她面前。我會選擇一個楚楚可憐的模樣,希望她因此下手輕一點。但是我也決心接受犯錯所導致的一切後果,即使是挨打也心甘情願。

書房那邊一直是靜悄悄的,似乎沒甚麼異狀發生。難道,貓尿沒對電腦產生甚麼影響嗎?我從茶几底下匍匐出來,偷偷探頭望向書房裡喵喵的背影。她應該在上網,電腦主機上閃著能源啟動的綠色光點。一切看起來都非常正常,我徹底鬆了一口氣,這是不幸中的大幸,電腦與我都躲過了一劫。

自從喵喵失去了母親對她美姿美儀的糾正後,反而開始自發性的愛漂亮起來。拿掉了深度近視的鏡片,換上隱形眼鏡。她還把一頭蓬亂的頭髮燙了離子燙,變得柔順服貼。為了讓平坦的胸部看起來有點份量,她也開始食補,自己看著食譜就煲起「木瓜排骨湯」…..,不到半年的光陰,原本黃毛丫頭似的喵喵奇蹟似的蛻變成了一個走在路上會讓人多看幾眼的靚妹。

這半年,喵喵不僅變漂亮,也順利從高中畢業,成了大學新鮮人。上了大學後她的週末活動變多了,常常不在家。但是這個週末,喵喵說要帶我去見一位第一次見面的朋友。

「哈囉,你一定也會想見到他的….」喵喵語氣神秘,她對我眨眨眼睛,又把注意力轉向了電腦螢幕。

喵喵是交了男朋友嗎?

這天天氣晴朗,氣溫適合出遊。一聽到要出去玩,我興奮得跳上跳下。喵喵穿了一件無袖、胸前鑲著心型亮片的T恤,低腰牛仔褲,她戴上新月型的銀色大耳環,還塗了玫瑰色的口紅,雖然算不上是盛裝打扮,但看得出她對這次約會的慎重。

公車上,喵喵顯得若有所思。我從旅遊籃的上方開口伸出頭來,觀察著她。她的目光一直望向窗外,不自覺地咬著上唇。有時候她的手會伸過來摸摸我的頭,但看得出來是心不在焉。

下車後,喵喵從背包中拿出一頂白色的漁夫瑁,戴在頭上,她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她帶著我,邁開大步往前行進,直到一個立有紀念碑的廣場,旁邊的一家露天咖啡座。

喵喵往四處張望著,好像在尋找甚麼,不一會兒她放棄了,找了個位置坐下。她點了一杯阿薩母奶茶,面向著廣場,廣場上人來人往,一個留著落腮鬍的男人在紀念碑前彈吉他唱歌。喵喵盯著那男人看了好一會兒,才把目光調開。

喵喵把我抱起來,一隻手輕輕摸著我的背。我覺得她有點緊張,手感僵硬、呼吸的頻率略顯短促。可能是為了等下要見面的「陌生人」吧,搞不好對方也不是甚麼陌生人,而是她的「網友」。

「半人魚小姐。」

我們抬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襯衫、戴著墨鏡的高個男人。他摘下墨鏡,露出一雙黑白分明、能笑能傳情的眼睛。他的眉毛很濃,加上那雙「電眼」,是一個頗有魅力的男子。不過他眼角的紋路露出了一絲年齡的端倪,這個男人不算年輕,應該有三十歲以上了。

「請坐。」喵喵說,她的臉上並無笑容。

男人大辣辣的坐下,他的態度是挺和善,不過他輕鬆的態度對比上喵喵的緊張,倒讓我有想要防衛的戒慎。我看到喵喵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想要讓場面緩和點,讓自己看起來老練一點,不過我覺得坐在對面的這個男人是個厲害角色,喵喵一舉一動背後的心理動機恐怕都被他看在眼裡。

「我漂亮嗎?符合你的想像嗎?」喵喵說。

男人收斂起笑容。他往後靠向椅背,讓他的視焦範圍可以放大些,不會令喵喵那麼感覺受到威脅。由這個小動作看來,男人還挺體貼的,這讓我對他的戒心稍微放鬆了下來。

「你倒是比我想像中看起來更像個好人一點。」喵喵像是在喝酒似的,咕嚕咕嚕的灌下奶茶,她的臉上浮現了憂鬱的暗影,使得這場會面看起來不太尋常。

「你仔細看看我,我不是真正的半人魚小姐,」喵喵下了很大的決心,她目光炯炯,直視著男人,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我是她的女兒….。她半年前就因要赴你的約,出車禍去世了。」

喵喵的告白應該是相當具有震撼性的,但是男人雖然專注的聆聽,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太大的變化。而我採取了新的眼光重新審視這眼前的男人:原來,他就是喵媽媽的網路情人!喵喵想必是在電腦裡發現了母親的秘密,她居然能有這樣的冷靜與勇氣,等到這一天,與母親的情人面對面!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能夠來到這裡看看你是個甚麼樣的人….」喵喵的眼淚不能控制地流淌下來:「在電腦中發現你的存在,讓我痛苦許久。我很愛媽媽,但也很愛爸爸,我無法想像媽媽會做出背叛爸爸的事,甚至最後因為你失去生命….。」喵喵說到後來泣不聲。

男人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喵喵哭泣。他臉上的神情充分顯示他沒有要逃避、滑開的意思,而是待在現場,承受所有的指責與難堪。他的表現讓我稍稍放寬了心,喵媽媽即使有外遇,也沒有選擇一個太不堪入目的人。

過了一段時間,喵喵的哭聲暫歇,男人才開口回應道:「我早就知道後來跟我通信的人不是半人魚。但我不確定她是為甚麼不能再跟我聯絡,而是由一個自稱她的替代者….」男人深深嘆了一口氣:「原來她已經走了。」

喵喵以面紙擦乾臉上的淚跡,她皺著眉,偏過頭去,似乎不想再看男人。

「妳的母親沒像妳想的那麼不堪。」男人傾身向前,他眼睛裡的老練與世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孩子般的晶瑩坦率:「我們是在聊天室相遇的。你母親的想法、談吐都讓我驚豔。一開始我是想追求她,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但是我相信她是一個身心都美麗的女子。我想盡辦法要與她見面、打動她,妳的母親始終都沒有同意。」

「她有一天坦白地告訴我她早就結婚了,還有一個女兒。她不能做出讓妳傷心、蒙羞的事….我不清楚她與妳父親之間的關係如何,但是至少,她是非常愛妳的。」

喵喵閉上眼睛,眼淚再度如雨般的落下。

「我後來想到一個辦法,可以名正言順地與妳的母親保持親密書信的往返。那就是邀請她與我共寫一本書,一本藉由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情書交流寫成的愛情小說。這本書前些日子已經出版了。」男人從手提袋中拿出一本橘黃色封皮的書,推到喵喵面前。

「我雖然不是甚麼大作家,但也出過幾本書,對文學的判斷有小小心得。你母親一出手就讓我驚豔不已,她只是一個家庭主婦,卻很有才華。文字風格洗鍊奔放、色彩濃烈大膽,讓我感覺她寫作時是拋開了身心的束縛與日常角色的界線,直探她內心無遮蔽、無偽裝的原始能量。和她共同寫一個故事的感覺真的很棒,簡直與熱戀的激情無分無別….」

男人點了一根香煙,徐徐吸入、噴出一口煙後,繼續說道:「我那時好想見她,真是像發瘋了一樣,我愛上了她筆下的角色,愛上了我們共同的創作。我感覺現實與小說之間的分野好像瓦解了,每天我都是半夜寫作,隔天中午起床。小說的情節、愛戀、相互的撫觸除了存在我的電腦裡,也繼續糾葛於我的夢裡。每天起床我都要花一點時間確定自己身在何方。每當我發現自己是存在於一個看不到半人魚的世界,內心的痛苦與沮喪就無以附加。」

喵喵雖然是偏著臉,眼睛沒看男人,但是我知道她內心的抗拒與防衛已有稍微的鬆動。她在專心聆聽,聽一個陌生男人嘴裡所形容的母親,一個她從未充分意識到的母親的另一個面向。她甚至有點砰然心動:媽媽究竟在那本書中寫了甚麼呢?

「為了治療我的相思病,我想了一個辦法,就是透過長年跟我合作的出版社女編輯,以要出書的名義邀請她出來會談。我的構想是,我就假裝是陌生人坐在她們隔壁桌,藏著一朵玫瑰花,等她們談到一個段落時,再過去給妳母親一個驚喜….,只是沒想到那一天我們一直等到下午,半人魚都沒有出現…..」

「我一直以為是半人魚識破了我的詭計,因此以消失作為對我的懲罰。我只有苦悶地獨力完成這本小說的後半部,隨著小說的完成,一直困擾著我的相思病,竟也突然痊癒,先前的瘋狂,就像一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熱病一樣。」

男人看著喵喵,露出一絲苦笑:「就人情世故來說,我是要對妳深深的抱歉,因為我不顧一切的想追求妳的母親,甚至因為我設計的邀約,讓妳的母親失去了寶貴的生命。但是請原諒我,即使我聽到半人魚的死訊,也無法有她已經死去了的實體感,對我來說,半人魚就像一枚永恆的勳章存在我心裡、在我夢裡、在我的小說裡,我們深深的愛過、交流過,撞擊出我與她生命中非常燦美極致的一刻,我們之間,卻並不存在於任何會毀壞的關係與道德可以評判的介面當中。因此雖然結局不是我所希望的,而且也傷害了你們,但是就我個人而言,能有幸認識妳母親、與她共同創作一本小說,我沒有任何的後悔。」

男人站起來,深深對喵喵一鞠躬:
「對不起!」

喵喵再度閉上眼,她的肩膀無法克制地微微顫抖。她把雙手覆蓋在臉上,一邊輕輕地說:「請你離開吧,拜託。」

男人靜靜地佇立了一會兒,他看了看我,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再度戴上太陽眼鏡,他迎著陽光走了。他終於完全地走出我們的家,只除了遺留在桌上的那本橘黃色封皮的書,以及印刻在喵喵心底永遠無法磨滅的,母親的秘密。

那本橘黃色封皮的書就此閃耀在喵喵的書架上,我不大確定她是否翻閱過。五年之後,喵喵出國唸書了,獨居的喵爸爸走進昔日女兒的房間,隨意在書架上抽取了兩本書,他最近都睡不好,需要一些睡前讀物。

其中之一就是那本橘黃色封皮的小說,封面原本鮮豔的色彩在歲月的作用下黯淡了不少。看著毫不知情的喵爸爸捧著那本書,我心裡一驚。但是現在的我年紀大了,已經無力去阻止任何事發生。

一切事物冥冥中都有注定啊,我打了個呵欠,蜷伏在喵爸爸床頭灑下的黃色燈光之外,不一會兒,便進入深沉無言的夢鄉。

台長: 米多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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