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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11 23:15:38| 人氣1,11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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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吃夢想的獸 (完結)



馬威驚恐的看著他,這太奇怪了,早上他才看到一隻喀嗤喀嗤地怪獸,現在他面前又出現了一個怪人…,他得離開,立刻。也許他的腦神經真的出了問題,這就是動物園裡的傳染病症狀嗎?也難怪,新聞上說有些動物會出現自殺的傾向!

男人拉住了正要拔腿而跑的馬威。他走到馬威面前,開口說:「你不要緊張,我是正常人沒錯。我剛剛使用的是腹語,很抱歉這個玩笑嚇到你了。」

「請坐。」男人拉著呆呆的馬威重新坐下來。男人稍微幫他按摩了一下肩膀、脖子,拉拉他十根手指。他一邊幫馬威進行身體工作,一邊仔細地端詳了馬威好一會兒,然後有點語重心長的說:「你變了不少喔。」

花了一點時間,馬威才從重度的驚嚇中慢慢恢復了神智。他看著眼前這個和善的男人,頭腦也下意識地開始了搜尋的作業:他是誰?我有見過他嗎?很多畫面像閃電一樣在他腦內的螢幕上閃現,很多人的臉龐,甚至逐步縮小到某個五官特寫,眼睛、鼻子或嘴。他看到一個小男孩,小男孩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大叫「馬威,快點!」。小男孩是馬威小時候一起上才藝課的好朋友彤彤。男人狡捷的眼神會讓馬威想起久遠以前的好友彤彤,自從小三轉學後,他和彤彤就逐漸斷了聯絡。

他也看到一個理著平頭、背著黃色書包的少年李漢成。李漢成是馬威的國中同學,他功課不好,卻是班上的開心果,喜歡表演倒立、變魔術。他曾經在作文簿上寫著:長大以後要到馬戲團工作,而遭到國文老師的訕笑。國中畢業後他們就失去了聯絡。李漢成的嘴型與男人十分類似,尤其當他們微笑的時候,嘴唇總是能拉出美好的、上揚弧線。

他又想起一個叫做阮澤的大學同學。老實說阮澤長得與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像,但是他無厘頭的行為卻跟男人如出一轍。對了,他也會腹語,這是他花了一筆錢去向某位藝人學的,有一天在上通識課的時候他在台下耍弄了這項技藝,不斷與台上教授唱著反調,教授要找出在課堂上當著大家的面胡言亂語的搗亂份子,但是同學們都面面相覷,一副無辜樣,不太確定到底是誰在講話?教授氣得當場摔書離去。
「你是誰?我認識你嗎?」馬威沮喪地問道。他實在無法從記憶的名單裡比對出百分百與男人相吻合的人物。

男人再度露出了頑皮的笑容。他站了起來,像一個演員似的向台下觀眾鞠了一個恭。他挺起身子、張開雙手、把頭抬高,對著空曠的月台高聲唱著:「我是誰?喔,我是誰?我是你遺忘許久的朋友…..」

男人以男高音的發聲法放聲高歌,還大膽的奔來跑去,彷彿整個月台就是他的舞台。馬威驚駭的看著他瘋狂的行徑,心想地鐵的站務人員應該會過來阻止這個人,甚至把他帶走吧,但是等了半天,並沒有人過來干涉。

男人慷慨激昂地把這首即興創作的舞劇表演完畢。他攤著兩手對馬威說:「你真的忘了嗎?你大學的時候曾經參加過話劇社,大四那一年,你演了『等待果陀』。那一場公演,我也在場。」

男人瞬間變了一個人。他收起神采奕奕的模樣,一手插入口袋裡,頭向左側垂下去,頹廢地、無聊地站著、張望著,他的視線朝馬威這個方向掃射過來,但是卻超越他,看向他身後,彷彿地下鐵幽深的隧道裡,有一個可以無限延伸的空間。一枚小小的火焰在他眼睛裡顫抖著,那跳躍的火焰,是盼望、是企求、是等待….。但是男人閉上了眼睛,火焰熄滅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搖頭。連這僅侷限於頸部的動作,都顯得得有氣沒力。「不會來的,果陀,不會出現…..」男人的嘴輕輕地蠕動著,這語言,只在對自己說。

男人的表演刺激著馬威的腦神經,大量的、有些生疏了的畫面開始湧現出來,他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舞台上,一手插入褲袋,頹廢地、無聊地站著、張望著。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十年前的他,很年輕,許多事都可以燃起他的熱情,包括表演、包括舞台劇、包括去亞馬遜河旅遊探險,作一個異類的作家….。那時的他不用工作養活自己,只要學習就好了,只要作夢就好了,他甚至想出國去念表演藝術,成為一位真正的表演藝術工作者。

馬威用力地甩頭。那些畫面瞬時消失不見了,他不想回憶,這些回憶對他現在的生活沒有一點好處,只是會讓他感覺胸口的部分有點悶,心臟的部位有點痛。他不喜歡鬱悶傷心的感覺。

「你不要再作夢了,果陀不會來的。」馬威的聲音十分果決。

「你為甚麼這麼確定?」男人睜開一隻眼,挑著眉,表情中充滿了不信任與質疑。

「我等過,所以我可以很確定,這個答案沒有其他任何人可以告訴我。」
馬威瞪視著男人,曾經撲天蓋地的恐懼都消失無蹤,他可以理直氣壯的在男人面前挺立,質疑他,甚至挑戰他。男人的真正身份是甚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防止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侵入他的生活,滲透進他的過去,指點他的未來,告訴他甚麼是對的,甚麼是不對的…..。

沒有人有權利這樣做,因為他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可以清楚的感覺著自己的力量,他不再是乘坐魔毯的小孩,也不是老作著白日夢的蒼白青年。他在社會中奮鬥了十年,就快有自己買的房子了,就快與女友共組自己的家。而且,他還要繼續奮鬥下去。馬威握緊了雙手,兩粒拳頭不動聲色的垂放在大腿外側,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精準的揮出一拳,教訓一下這個自以為是老大的傢伙。

男人原本垮下去的臉部線條、肢體動作瞬間揚升起來,剛剛的沮喪就像一件外衣似的被他脫除,男人回到紳士的、和顏悅色的模樣。

「你真的很想等到它嗎?」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但是,不能否認的是,你並沒有真正出發去尋找過。」

馬威一時說不出話來,有怒火在胸口悶燒著,但令人氣短的是,他也無法立刻理直氣壯的反駁回去。

隱隱約約,他聽到一種如同小提琴拉奏的樂音從隧道深處飄了出來,非常單薄的樂音、婉轉而流暢,好像在天空上畫著圓。這令他想起小時候的他,喜歡仰望天空,放風箏的時候常常會不知不覺停下奔跑的腳步,看著天空發呆。

天上有雲,而雲的背後還有雲。有時他看到烏雲在風的助跑下迅速地移動著,太陽光有時會沿著大片雲的邊緣滲漏下來。厚重的烏雲在風的撕扯下產生了裂隙,透過烏雲的裂隙,他看到了後面相對靜止的白雲,甚至更後方、不動如山的藍天。藍天的背後還有甚麼?他很想努力看透,但是直到現在,他仍舊不知道。

馬威花了一點時間才辨識出,那小提琴的樂音不是來自他方,而是來自他的心深處。伴隨著那樂音,在他腦海中出現了畢業後的他,那時的他還是很年輕,一邊在一家義大利麵餐廳打工,一邊和同學共組了一個叫做「詩意的橘子皮」劇團,當配角公演過兩齣戲。他還在補習街補習托福,為出國做準備。

這樣過了一年以後,他突然離開了劇團。同學們都很錯愕馬威的表現,因為他似乎是想斷絕一切地離開,不僅不再參與編導、後台工作,他甚至不想跟劇團再有任何聯繫。
不僅如此,馬威還把母親要給他出國留學的錢退了回去。母親很高興他做了這個決定,雖然出國進修是一件好事,但是念藝術卻可能是一件所費不貲的事。馬威開始積極的找工作,請學長姊幫忙、上網路人力銀行搜尋工作。

不久之後,他找到了一個具官方色彩的基金會,正式成為社會新鮮人。繁瑣的工作雖然消耗著他每日大部分的精力,但在摸索了半年之後,他發現只要用百分之三十的能力就足以應付日復一日的任務了,再加上百分之十的聰明為手邊的任務加點巧思與創意,就可以得到主管的賞識與器重。

他的工作一直很穩定順利,薪水緩慢地攀升著,而且因為同事大部分是等著要結婚或是已婚女性,沒有需要加把勁的對手,於是很快地,他就拿到了小主管的職位。

又過了幾年,他認識了女友棻棻。棻棻在某位暢銷作家的工作室裡當代筆寫者,一個月要交出一本八萬字的書。他看過棻棻大學時代得獎的小說,文筆有些生澀,但是故事頗有創意。棻棻一直立志要出一本自己的「魔幻」小說集,但是自從幫別人代筆以後,每日敲打鍵盤寫作已變成了不得不然的「工作」。就這樣,下班以後,常常自稱能源耗盡的她再也沒有寫過夢想中的小說。

他倆的收入加起來還可以。年過三十以後,自然而然就有了想婚的念頭。日復一日,馬威埋首在他的工作、對股市的研究裡,他甚至重拾起書本,打算去投考經濟研究所在職班。另一方面,棻棻也在留意著房屋仲介的廣告。他們想把房子買在靠山的區域裡,最好一推窗就可以看見整片綠意。他們未來的小孩與以後要養的狗,可以在山坡上跑來跑去,有大自然陪伴長大的小孩,應該會特別有活力。

生活的進度與目標一直在馬威的掌控下,截至目前為止,他覺得一切還算滿意。只除了可能在動物園裡感染到莫名其妙的傳染病,以及眼前這個意圖不明的傢伙。

這傢伙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裡帶著笑意。他應該是馬威理想當中,靈活且不失某種質感的人。尤其是他那雙修長的手,好像具有某種魔力,任何東西到他手裡,例如一張手帕、一個軟趴趴的布偶,都會突然被賦予了生命,剎時靈活靈現起來。尤其是他那雙長腳,走在地上可以啪答啪答地跳起踢踏舞,也可以像貓一樣不發出一點聲音。這一切全憑他的意願,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他天生的秉賦,再加上後天的鍛鍊,使得他的身體一定程度的擺脫了下墜與沈重的命運,凝聚精鍊到可以供意志任意差遣。
光就這點,他令馬威有些佩服。馬威曾經希望自己的肢體訓練可以到達這種境界,但是還沒有到達目標,他就中途放棄了。

「放棄」不是一個好的語詞,尤其對一個男人來說。再一次地,他明顯的感覺自己遭受了侵犯。這莫名其妙的男人不知從哪裡竊取了他的資料,侵入他的過去,還肆意的判斷批評。但是,誰有權利對別人的選擇說三道四的呢?他的人生應該由他自己來決定!

「我想你沒有權利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對不起,我要離開了。」馬威冷冷的說。

男人微微一笑,馬威覺得,那笑裡有一絲嘲諷。

「我真的要走了!」馬威面紅耳赤的說,他最無法忍受別人瞧不起他。

「你走得了嗎?地鐵早已經關門了。」男人說。

馬威不可置信地衝上電扶梯。果然,四個出入口都已經拉下了鐵捲門。他衝往服務台想找站務人員,服務台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但是燈光卻依舊是開著的!電扶梯也依舊盡責地運轉著!馬威看了牆上的鐘,9點過5分。不可能……地鐵怎麼這麼早就關門了?而且在關門前,也應該廣播通知大家呀,怎麼…..馬威冒了一身冷汗,這一切太詭異了,不可置信!

他拿起服務台附近的緊急電話,話筒卻傳來一陣嘟嘟嘟的聲音,不通。他再趕忙把手機拿出來,手機上的蓄電量竟恰好的也只剩下一格。快沒電了,他要把握好這一通,報警或是告訴棻棻,他被困在地鐵站裡了….,他考慮了一下,決定打給棻棻。按了快速撥號鍵後,終於響起令人心安的電話鈴聲,馬威放了一半的心,總算,過不久會有人來拯救他。

但是,隨著時間一秒鐘一秒鐘的快速滑過,鈴聲卻沒有停止的意思,沒有人接聽。然後,留言系統的語音播放出來了,馬威正要留言的時候,手機發出尖銳的嗶聲,螢幕瞬間空白,電力在這節骨眼上耗盡。

「這是夢嗎?」馬威掐了掐自己的臉頰,痛的感覺很真實,不是,應該不是夢,但是,他是怎麼陷入這樣的處境的?馬威扶著牆壁,緩緩地坐了下來,頭腦好像當機了,不太能夠運轉,他按摩著太陽穴的位置,深呼吸了幾次。

奇妙的是,當他試了一切可能的方法,確定自己暫時無法從這裡脫逃時,原本波濤起伏的心情反而瞬間變得平靜。

「現在,我沒有哪裡可以去」。這念頭彷彿自深海底漸漸上升到馬威的表意識。他接受了這個事實,放棄了抗爭或是尋求,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頸子、肩膀、背都非常酸痛。經過長時間的掙扎,他的身體,真的累了。

馬威很自然地閉上眼睛,從頭、頸部、胸腔….,一個部位一個部位漸進的放鬆。這是他多年前上肢體課程時學到方法,不過已經很久,沒有再做過這樣的練習了。

當身體很放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漂浮在一個沒有邊際的球體裡。有一些畫面從他眼前略過,就像漂浮在天空中的雲一樣,有一種無形的動力讓它們不斷出現與消失,從這裡漂浮到那裡去。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從小時候的他,到現在的他,時間不是以一直線在行進著的,這些過去與現在的人以一種神奇的方式連結在一起,慢慢膨脹成一個圓。因此,沒有甚麼是可以被割捨、放棄、不要的。它們全部都在,在有形與無形的空間裡,在他的內心空間裡。包括年幼時想騎魔毯、愛看雲的他,或是夢想著登上舞台、以表演為業的他….,馬威感覺自己似乎又重回了那個迷霧繚繞的十字路口,在他下決定要離開劇團的那個晚上。

那一晚,他剛看完一場改編自經典劇的表演,和同團的朋友繼續到酒吧裡續攤,順便聊一聊接下來劇團的表演與訓練計畫。他一直覺得胃部不舒服,於是表明要先回家。

當他踏出吵雜喧鬧、煙霧裊裊的酒吧,迎面是一陣涼爽的微風,一抬頭,墨色的天空裡蹲著一輪明月。這是一個難得舒爽的夜晚,於是馬威決定捨棄公車,走路回家。

透過散步,原本在他胃部翻騰的鬱結逐漸稀釋、消失。他得以邁開大步、甚至奔跑了起來。跑過騎樓、馬路人行道,來到森林公園旁的林蔭大道。已經是半夜十二點,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時而會有發飆的機車或汽車從馬路上呼嘯而過。馬威於是把人煙稀少的林蔭大道當起了舞台或排練場,放開手腳的跳起了即興舞。

他一路跳進了公園。在夜色的掩護下,還有情侶三三兩兩在椅子上或樹叢裡依偎著。他沒管周遭隱晦的畫面或聲響,而是衝進了草地當中,呈大字般地倒下。他大口地喘氣,這片都市裡難得的、沒有被切割的天空,一覽無遺的就在眼前。

人生,也能是這樣嗎?沒有遮蔽,一目了然?馬威困惑著。事實上,他已經不只在這個晚上困惑,尤其是最近一段間,他不斷的看戲、參加各類訓練課程,甚至有時也會粉墨登場,或者做幕後工作。他可以維持起碼的溫飽,家人也還算支持他出國深造…..,眼前的路該是坦蕩的,至少,不是荊棘遍布,困難重重。但是,當環境已經給了他一個可能性,當沒有人再質疑他的選擇時,他反而開始躊躇了。

逐漸,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極限。就譬如在排戲的時候,他有時會無法抓住導演想要他表達的面向與強度,亦或者,導演本身沒有意見,但是他於錄影帶中看到自己的表現,卻不如他原先於腦中揣想的….。在訓練課程當中,他也往往不是最突出的那位。他能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練習做到老師的要求,但只是達到標準,頂多中上。他時而會嫉妒一些很有秉賦的朋友、學弟妹、甚至一個陌生人,尤其當他作為觀眾在台下,看到某一個演員,如此精準、圓熟、渾然天成的表現,他的自信心就會再度遭到打擊――

馬威,你似乎沒有天賦。但是一個藝術工作者要生存、要站在舞台上,可以沒有天賦?不閃閃發光嗎?

更糟的是,似乎大家都對他的平庸一目了然。在劇團公演裡,他總是配角。只有當常演主角的朋友生病時,他才有出線代演的機會。為什麼?他寧願在常常一起混一起編織夢想的朋友面前耍寶,沒有膽量問出心裡的話:為什麼不選我?我也非常努力不是嗎?

有些真相還是不要撮破的好,尤其相對來說,夢想如此易碎。馬威對自己的眼光很自負,尤其是對喜愛的東西,要求更高。

後來,他晚上常常失眠,他常聽到有個不懷好意的聲音說:

你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走這行的料,馬威。你馬上就要二十五了,再出個國回來,就快要三十歲了。也許連出國也救不了你,因為你就是如此的普通、平庸,回國之後頂多待在哪一個劇團裡,領一份餓不死人的薪水,要不然作個教書匠,亦或找個其他不相關的工作來養活自己。但是你是這樣來對你最喜歡的戲劇表演嗎?以它之名,卻不斷的妥協、退而求其次,你是這樣糟蹋自己的夢想?

馬威彈身而起。他看到天空上仍懸著一輪皎潔的明月,只是略微偏了些,徐徐晚風拂過他額前的流海,與剛剛踏出酒吧所感受到的舒爽無二無別。但是,現在的他已經跟剛剛的他不同了。

至少,他下了一個決定。

這決定像一把利刃,一刀斬斷了他的過去,最後…..刺進心坎裡。馬威慢慢躺回到草地上,像一個受傷的小孩。他靜靜感受著胸口的刺痛,痛覺隨著神經的傳導,在全身的每一吋皮肉裡顫動著。他想像,血液逐漸滲流而出的感覺。他曾經在舞台上演過死亡,這類的想像一點也不困難。

他只要放鬆就夠了,放鬆,放下對身體的一切控制,從任何一個明顯的器官到一縷從未察覺的末稍神經。然後,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這一呼與一吸中、帶來微細的燒灼感,是他與大氣唯一的聯繫。只要斷了這點聯繫,他就會像斷線的風箏,瞬間飛揚而去。地心引力不再能限制他,他將獲得絕對的自由,至少,整個天空都是他的舞台。但這廣大無垠的天空啊,它的起始與盡頭在哪裡?他會飄流到哪裡去?

他停止了想像。他無法想像。也許天空真是無限的,但生命卻是有限的。以有限面對無限,很令人害怕。他感到自己汗毛直豎,一陣陣地戰慄,彷彿置身於大氣中冷鋒的鋒面當口。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要在這強大的力量下四分五裂了,那是不知道從哪兒吹來的狂風,吹向不知何處是盡頭的未來。他怕。怕那未知,怕那超乎他想像的力量……他不能飛,不,他是不敢飛。他哀嚎著:這世界,有誰可以救救我?

終於,理智像一塊礁堡似地浮現上來,那是他唯一能把抓的標的物。他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那塊名為理智的礁堡。漸漸漸漸,他的感官逐漸復甦、回復了辨識的能力,他發現自己既沒有飄在天空中也沒有面對著冷鋒,他其實只是坐在冷氣風口下,接收著強勁冷氣的吹拂。當他醞釀了許久再度張開眼睛時,眼前是一張男人的臉,背景是地鐵站。

男人微笑著,雙唇扯出美好上揚的線條,他瞇起的眼睛中露出一絲令人難以看破、意味深長的鋒芒,這正是馬威曾經一再對鏡子演練、模擬,他曾很想擁有的,絕非馴良卻又充滿魅力的笑容。

到這個時候,馬威居然一點也不覺得這張臉討厭、充滿威脅。事實上,他還挺喜歡男人這靈活矯健的模樣。尤其,他沒有固定的、堅持要保持的形象。形象像是他可以任意穿脫的外衣,在不同的時刻,穿上一件最適當款式、顏色、質料的外衣,隨時隨地就可以進行一場沒有劇本的即興表演。

有聲響正在靠近、擴大。他終於聽清楚了,是一陣叩叩叩的高跟鞋聲敲在樓梯上,由上而下,逐漸靠近。馬威這才發現,鐵門不知何時被拉開了,穿著制服的站務人員神色匆匆地從廁所裡出來,回到他應該駐守的服務台。一位穿著套裝、肩背著公事包的小姐打著呵欠地走進站內。接著,是兩位穿著拖鞋、啪啦啪啦走路的歐巴桑。然後,有四、五個穿著不同顏色襯衫的男性上班族,快速地走過來…..,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馬威所在的地鐵站,大家除了展現程度不一的疲勞外,神色再自然不過。彷彿一切反常的事都沒有發生。
「你還好嗎?」男人伸出手,體貼地拍拍馬威的肩頭。

馬威點頭。剛剛的經歷像是一場夢,但又不是夢。亦或者,他把夢的世界搬來了現實當中。但是,那刻骨銘心的感覺卻不是在現實生活中常常可以體驗到的。那些感覺沈積於他的深層意識裡,就像隱藏了億萬年的礦脈一樣,那裡面有最黑暗的質素,也有最珍貴的寶藏。

馬威和男人一起搭乘電扶梯回到月台上,加入了等候的人群中。他的耳畔響起了男人的聲音:「這班車的終點站是動物園喔。」

馬威的腦海裡立刻出現早上目睹到的,張開大嘴喀嗤喀嗤地在吃著甚麼的怪獸。

「那隻怪獸不在其他地方,正是在動物園裡。怪獸的母體可以複製出無數的小怪獸,神不知鬼不覺的打開人們的意識,寄生在大家的腦袋裡。怪獸的食物就是人類的夢想,吃下夢想以後,排泄出會帶來遲鈍、昏沈、憂鬱的穢物。只有少數的人可以抵抗小怪獸的入侵,而且隨著疫情持續越久,具有抵抗力的人會越來越少。」地鐵的隧道深處傳來轟隆隆巨大的聲響,兩道刺眼的光束射入眼簾。轉眼間,列車就要進站了,男人的聲音最後幾乎被絕對佔優勢的列車聲響淹沒。

列車門隨著尖銳的嗶嗶聲打開,人們像潮水一樣湧入車內。馬威被後面的人往前推進著,他回過頭,看著男人,男人已經被遺留在人群之後。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地鐵站不會再有列車駛進。人們只能昏沈的睡過一天又一天,直到死亡來臨。」男人的嘴沒動,他又在使用腹語了,亦或者,那是獨屬於他跟男人之間的心電感應,因此,周圍的群眾沒有任何人聽到男人如同電影對話般的奇怪說詞。男人平靜地說出一件恐怖的事實,完全沒有任何渲染恐嚇的意味。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漾著笑意,但在那輕鬆之中又有一份不受任何影響的專注與凝聚:他正在看著馬威,觀察馬威的下一步會怎麼做。
忽然,一道閃電似的靈感打在馬威的念頭上,他終於想起一個畫面,是的,他見過男人,在他大四那年演出「等待果陀」,謝幕時,他看到位於第一排、有一個起立拍手、穿著深色西裝身材瘦高男人。而其實,他們也不只見過那一次。在排練室時,馬威有時也會見到他。在他逛街、沈思、看表演時,男人以不同的面貌、身份、姿態出現在他眼前。有時男人是課堂內具競爭力的同伴,有時是舞台上靈活靈現的男主角。男人也是彤彤、李漢成、阮澤。甚至有時,男人只是個馬威曾經注意過、但面孔已經模糊的路人甲乙….。然而無論男人有幾張臉、幾種身份,他其實從來都不是別人,男人就是馬威。一個曾存在馬威腦中、已然被他忘懷的創作,男人是馬威理想中自己的總和。

馬威進入列車內,被卡在人群裡,動彈不得。尖銳的嗶聲再次響起,車門準備關閉,列車要開動了,列車即將奔赴下一站,再下一站…..,而終點站正是讓他心生恐懼的,怪獸母體寄生所在的動物園。

差一點,他的夢想就完全被怪獸吃掉了,而且最可怕的是,他幾乎不再記得曾經的自己。棻棻也是這樣吧?他所認識的人,如小陳等公司同事、他的家人朋友們,是不是都被這些小怪獸寄生了?難道大家都將免不了男人預言的命運,日復一日的昏沈下去,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天?

他把手伸進公事包的底部,摸索了一下,確定那把平常用來切水果的小瑞士刀還在。

列車駛向最後一站,車廂裡最後只剩下了馬威一人。黯黑的車窗上反映著一個閉著眼睛的男人,他臉上恬靜鬆軟的微笑。馬威似乎是跌入了某個美好的夢境裡,臉上的肌肉完全地放鬆了,露出一種往往是孩子才有的,純粹的光采。(完)

台長: 米多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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