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前天，那位過去常常打電話來找我們家老太爺的叔叔走了。因為心肺衰竭，一年多以來受肺氣腫所苦的他好在走得安祥，得年不到80歲。
我爸爸的人緣很好，等我和妹妹惠子過了喜歡呼朋引伴玩樂的年紀後，家裡的電話響起來，大半都是找他的。十次中有八次，電話一接起來，灌入耳內的是濃重的各種鄉音，而且那聲音的歷史感往往表彰了他們的年齡：不下六十，往上則不可考。有時老爸早早被人約走了，不在家，我們得對著電話嘶吼一番，那放大的聲波才能勉強撐開他們已經堵塞的聽神經。
這群老朋友找老爸總是為著幾件事：下棋、打牌、聚餐，亦或是瞧到了哪台在播京劇，也來通電話報個信。這裡面，我最常接到一位叔叔的電話，有時甚至一天接到好幾通。他的發語詞是：「找你們家老太爺！」任何鋪陳、禮數都省了，十分簡潔明瞭。有時我們講電話佔線，讓他打不進來，下次打來他還會不客氣的數落：「你們很會聊天喔，怎麼昨天晚上你家電話都不通？」
這位叔叔姓鶴，也過了七十歲的古稀之齡了。兒女們都已經長大，其實生活無虞，但是老夫老妻都還在工作「搶錢」。尤其是這位鶴叔叔，他在家附近找著了一個大廈管理員的工作，薪水不多，但是一段時間之後，管大廈也管出了心得、資源和小小的權力。他現在已經是那棟大廈管理員中可以發號司令的「班長」了，住戶們過年過節都會送禮或意思意思一個小紅包。而且他還成了舊貨轉運站，大廈住戶不要的熱水瓶、錄音機等等二手貨，輾轉就透過他找到了新東家。我家，更是三不五時的就會出現實在用不著的鬧鐘、熱腳用的暖爐….，我媽有時會生氣的說：再送，這個家也不夠堆了！我爸於是露出尷尬的笑容，只好擇日退還這些蘊藏了美意的舊貨堆。
由於我一直都只是擔任接線生的角色，即使在家中常常聽聞鶴叔叔的種種，心裡也沒太在意。直到，我爸過八十大壽的這一天。
這一天，寒風蕭瑟，陰雨綿綿。我們一家搭了捷運到永和，跟著年已八十卻仍然身手矯健的老父，七彎八拐的穿過車陣街道、商家攤販，好不容易找到這家位於巷子口的川菜館。還沒進門，在場七八位叔伯阿姨都起立相迎了，其中當然包括這次壽宴的主辦人――鶴叔叔。
這桌上的叔伯們，都是老爸多年前的老戰友。六十多年前，原本是散居在大陸各省的年輕人，卻因為一連串的戰亂而相逢了。在同一個師、一個連、一個單位裡，眼前戰爭正熾，生死可能在一瞬之間，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卻仍能抽出餘裕與閒情來打打牙祭、搓搓麻將。有一個人高馬大的叔叔動不動就舉起小酒杯，要跟老爸「乾了」。他叫我們別擔心，老長官的酒量他最清楚，在金門，兩人就一瓶金門高粱，對喝。他說，老爸的酒量就是一句可形容：不好也不壞。
鶴叔叔與鶴媽媽兩人一個出口、一個出手的招呼大家吃喝，兩人還能得個空檔拌點小嘴。鶴媽媽嫁給鶴叔叔時才十八歲，鶴叔叔寫給鶴媽媽的第一封情書，就是在老爸的鼓動下完成。兩人的結合也是進行過家庭革命的，鶴媽媽不顧娘親的反對，硬是嫁給了身無恆產的鶴叔叔。我爸的相本裡就有他倆的結婚照，在那時的鏡頭下，都是清秀、穠纖合度的兩人。
時隔將近四十年，兩人的體型朝了反方向發展：鶴媽媽的頭髮還是烏黑的，越發的豐滿厚實，成了一個富富泰泰、聲如宏鐘的婦人。鶴叔叔的頭上稀疏了許多，也亦發的清瘦了，輕飄飄的，腳走在地上好像可以不出一點聲音。
這兩人的外表雖然是南轅北轍，但是待客的熱情卻是一個樣。鶴媽媽特地請了假來做東相陪，而鶴叔叔則是微抖著一隻手，一個勁的夾菜給大家，唯獨，他眼前的碗盤卻總是空的。
飯局結束後，鶴叔叔堅持要送我們到捷運站。這當中還發生了一件小插曲，老爸把傘拿錯了，鶴叔叔騎著他那輛老舊的腳踏車，自告奮勇的要幫我爸把傘拿回去餐廳換。而我們則繼續往捷運的方向慢慢走去。
沒多時，見著鶴叔叔了，隔了一條車水馬龍的馬路。看到他如同火柴般細瘦的身軀騎在這輛鏽得看不清原來色澤的鐵馬上，有時一陣冷風颳過，顫顫危危，讓人在心中祈禱這老爺車可不要忽地散了骨頭了。尤其胖大的公車充滿威脅性的從他身邊駛過，一輛輛機車面不改色的急速狂奔過去…..，我們有些掛念的在路口停下來，想要等候他，鶴叔叔居然就扯著喉嚨擺著手：「走啦！走啦！」他不要我們為他耽擱時間。再不走，他是會生氣的。
鶴叔叔終於趕上了我們，他鐵馬的把手上掛著換好的傘，把傘交給我爸後，我們勸他：「回去吧，捷運我們知道怎麼走。」但是他不。「沒關係啦，」他說，細瘦的腳又踩起踏板，慢慢的騎在我們身邊，一邊又趕著我們：「走走，往前走！」
我於是想起李安的「喜宴」裡，也有著這樣的一個身影：出錢又出力的為老長官兒子辦了個喜宴，末了等到宴席散盡，卻仍卑躬著身軀，謙卑地問著其實已無利害關係的昔日長官：「您看，這樣還可以嗎？」我每次看都覺得眼眶紅熱，這畫面太熟悉了，從小到大都見得，這熟悉中有一種刺心的感動，就像是鄉愁一樣的東西。
這回，鶴叔叔又讓這畫面在我眼前重溫了一遍。
文章定位：
人氣(662) | 回應(0)|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 | 個人分類:
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