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們開始一同居住在那小房間裡。
台北縣中和市忠孝街廿四之一號三樓,與陽台相對的房間。
我們倆將雙人床墊安置在靠窗的那一面。
那是二零零五年的十二月卅一日。
打從那日開始,當我們說:「回家吧!」,指涉與期待的是同一個目的地。
台北縣中和市忠孝街廿四之一號三樓,與陽台相對的房間。
隨著我搬遷至中和的群書陳列在書房,成群的唱片兵團駐紮在客廳。於是,房間裡除了多出我,仍然如同以往,只有妳的唱片收藏,和梳妝用的小几。我們用購買自 IKEA的小方桌和三角桌合併成為妳的梳妝台,罩上妳喜愛的藍色桌巾,安置在雙人床的尾端。梳妝台上,妳用小提籃盛裝著妳日常所需,對我的肌膚其實也有益,然而我經常懶得拿來使用的瓶瓶罐罐。為了節省小几上的空間,我們將妳的床頭音響擺在客廳,房間裡的替換成跟著我來到中和,PHILIPS的吸入式小音響。小音響邊大約容納二十張的唱片架原來收納著妳特別喜愛的唱片;在妳正式地喜歡上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的交響曲之後,替換成了我為妳挑選的「不滅の門外漢行家級布魯克納決定盤」。當時,我挑選了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指揮演奏的第二號交響曲(Testament)、貝姆(Karl Böhm)的三號、四號(Decca)、約夫姆(Eugen Jochum)的五號。七號,這我們都熱愛的扛鼎之作,難以定於一尊,於是朱里尼(BBC Legends)、拜奴姆(Eduardo van Beinum)(日本London)以及汪德(Günter Wand)(BMG)的版本都在列。八號是福特萬格勒(Wilhelm Furtwängler)(日本東芝EMI)以及霍倫斯坦(Jascha Horenstein)(BBC Legends)、九號是舒利許(Carl Schuricht)(日本東芝EMI)。當然,那只是收藏中的一小部分。為了向妳證明「哇ㄟ心中無把狼」,我所有的布魯克納唱片收藏都歸妳所有。
夜裡,只留下一盞小夜燈,我將布魯克納的唱片放送,而我們相擁躺下。妳會問:「今天聽誰的版本?」我會報上大師的名姓。妳會再問:「說名字我不可能知道的啦!他長得個什麼樣子?」到最後,仍然弄不清楚誰是誰,哪位是哪位,妳其實也並不太在意。妳倚在我的胸口靜靜地聆聽,我偶爾對妳說,注意這個指揮對於某一個樂句的處理特別動人。妳似乎不太留神。直到我經常獨自一人在諧和居裡聽布魯克納的現在,我才發現,妳日日在夜裡品味的是,微光下我們以布魯克納的旋律作為底蘊相愛與相擁的觸感。眾家詮釋者的各種口吻,對妳而言都不外乎是妳對於我的戀情的各式陳述;版本、名姓,也就不那麼重要。聽著聽著妳往往便睡著。我小心翼翼地輕輕將右手自妳的頸項下抽回。我的「布魯克納時間」有上下半場。以妳的沉睡為界,上半場陪伴妳聆聽布魯克納預言我們可長可久的戀情,下半場進行我一己的版本比較。我仔細研究大師們手下的節奏與分句、比較各個樂團的音色、各色錄音的效果,其結果是我偶爾將妳的「不滅の門外漢行家級布魯克納決定盤」默默地抽換,只是不知道妳是不是曾經發覺。
聽完一闕布魯克納之後我或者再聽一闕馬勒,或者讀一些書,又或者起身去到客廳獨坐。我在眠中經常為各種夢魘襲擾,所以不易、不敢也不情願安然地睡去。於是,在我們彼此陪伴的生涯裡,有許多妳無從去記憶的時刻與片段。因為其時妳正沉睡,而我還或者因為恐懼,或者因為憂憤、或者因為怨懟而清醒著。夜色十分深沉,而我也因為不眠而十分疲累的時候,我會回到妳的身邊躺下。藉著微光研讀妳。我喜愛觀察白日裡輕盈如神人的妳,睡去以後千奇百怪的姿態。我想用我醒覺著的唇,親吻沉睡中的妳的夢境,惟願噩夢因為我的親吻而遁走,美夢卻因之而愈發甜蜜。我想要仔細探查妳所擁有的每一處細節;我想知道,妳日復一日是以什麼樣的弧度與曲折將我愛戀。我想要輕聲地在妳的耳邊歌唱出白日裡為我太熾盛的驕傲所遮蔽的虧欠與愛意。我想要親吻只有妳沉睡我方才得以親吻的眼瞼,我想要她們記憶起我每日施加的封印,好讓妳經眼的世界只會有美麗同靜好。而每當我將眠中的妳親吻,妳的容顏裡總是無意識地綻放一朵朵微笑。我方才再小心翼翼的輕輕將手臂滑入妳的頸項間,將妳擁抱。夢中的妳又會摸索到我的手掌,用妳也在沉睡的纖手與我的十指交扣。於是我得以在妳的守護之下暫時擱置我的不安,然後安然睡去。
後來,小房間裡多了一些轉變。我們先是有了那頭小獅子。妳為我買的,黃色的小獅子抱枕。我打從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作為一隻獅子,他的眼睛只是兩個小點,臉上沒有表情,看上去是一頭呆呆的、友善的獅子。我這頭經常不友善,張牙舞爪的莽獅子心裡老實覺得應該向他學習,但是嘴巴上不願意承認更不願意屈居下風,就決定喚他個「石大傻」。石大傻開始在我們的房裡陪伴我們;而我日後發現,當我對妳生氣自個兒跑到書房睡覺,不讓妳進來的時候,妳總是把石大傻擺在我的位置上。妳大概不知道,當我看到石大傻睡在妳旁邊,心往往就軟了。石大傻老是沉默的閉口不語,其實我也並不就比他多話。當妳為了工作的繁忙天天加班,心情低落,我急壞了,偏偏給人安慰不是我的本領。妳出門後,我看著石大傻,問他怎麼辦。他還是二愣子似的不吭聲,氣壞了我。我於是拗起來偏要逼他出聲!取一張便條紙,給他畫了笑個開懷的大嘴巴貼在臉上,就等妳回家逗妳開心。夜裡我們一起進屋的時候我都忘了派遣石大傻在房裡等妳這回事,直到聽見妳開心地直笑,合不攏嘴,才知道石大傻畢竟不辱使命。我鬆了一口氣。都沒告訴妳,一直覺得,妳笑了;無論是在睡夢中還是清醒著,笑了,我才覺得我這男人的存在畢竟有些意義。
再後來,我們將妳的梳妝台移到了眠床的左側。早晨裡,妳多半比我早醒覺過來,尤其是當我下午才需要進書店上班的日子。在我們彼此陪伴的生涯裡,那一些我還沉睡,而妳已經清醒過來的時刻,屬於早晨,屬於妳。我總是裸著身子睡覺。妳說妳於是經常藉著窗戶篩下的天光,觀察我的裸體與肌理。妳說妳喜愛我心裡愛胡鬧的男孩,但是迷戀我男人的身體。妳起先只是用目光描摹在我的肉身上運行的起伏與線條,繼而注意到日光在我的身上緩緩地移動。妳也許因而嫉妒起來,妳不願意教日光掠美。於是妳伸出手,先是想驅走、拂去侵占了妳的所屬的日光,然後不禁開始享受掌心在我的身軀上拂動的觸感,在不將我驚擾得醒覺過來的前提下。就這麼地,不時地忘了時間,然後才匆匆的盥洗,匆匆走回房裡。這時我多半稍稍清醒過來,發現妳已經坐在我身旁保養肌膚。我於是伸手將妳的腰枝環抱,然後繼續假寐。等到我終於完全清醒,妳已經出門。我會記起,妳離開以前,曾經走到我的身旁以親吻向我道再見。
最後住進我們房裡的,是我添購的黑膠唱盤播放系統。礙於預算,那是一組十分陽春的英系組合。安放在妳的梳妝台搬到眠床左側以後空出來的位置。梳妝台和牆角圍起的空間形成我的秘密基地,那兒擺放有我的《企鵝唱片評鑑》(Penguin Guide to Compact Discs)、毀譽參半的《福特萬格勒傳》(The Devil’s Music Master)、一些英國〈留聲機雜誌〉(Grammophone) 以及日本音樂之友社的《21世紀不滅の名盤三百選》。當時的我還讀不懂日文,於是我樂於為我覺得有趣的唱片封面發明對白。夜晚的小夜燈下,妳聽著我為你購買的布魯克納唱盤。妳的音樂生活跟著我一起升級進化了。這一次,妳諦聽著的,是我所購買的第一張黑膠唱盤,那是克倫培勒(Otto Klemperer)指揮演奏的布魯克納第四號交響曲。我讀我的《21世紀不滅の名盤三百選》。赫然發現一張名列首位的莫札特鋼琴協奏曲唱片。那張由怪傑古爾達(Friedrich Gulda)演奏,哈農庫特(Nikolaus Harnoncourt) 指揮伴奏的唱片封面上,古爾達和哈農庫特並肩站在一起。哈農庫特的表情就是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像是在說:「欸!你看吧!我們倆根本只要胡演一氣,就可以矇到個三百名曲首位......」;而古爾達正捂著嘴,聳肩竊笑,像是在附和他的同伴,說:「呵呵......,對啊!對啊!」正聽布魯克納聽得入神的妳教我的胡說八道給逗得樂不可支。
我收藏著對於那黑膠唱盤播放系統最為珍貴而清晰的一個記憶。同樣在夜裡的微光下,我擁著妳,以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第四張專輯的復刻版二百公克重盤裡的〈Stairway to Heaven〉為妳解說黑膠唱盤和雷射唱片成音原理的差異以及實際聆聽時的異同。我們時而放送黑膠唱盤,時而切換到床頭音響裡雷射唱片的同一曲目。我特別要妳注意電吉他的撥弦聲和鼓擊,注意兩種播放系統所表現出來,不同的音響飽滿度和柔韌度。我不能確定妳是否聽見了我想為妳呈現的異同;然而,我深刻的記憶著妳的耳鬢倚在我的胸膛上磨娑的觸感。我說,我要為妳尋得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逝世前的最後一張錄音的黑膠唱盤,那是布魯克納的第七號交響曲。後來,我才發現,它在黑膠二手市場上奇貨可居,每一次看見都是天價。並且,卡拉揚的晚年數位錄音技術早已全面地取代舊有錄音技術;那個時期的唱片,以黑膠唱盤播放或者以雷射唱盤播放其實沒有太大差異......
我日後為妳組裝起我們購買自無印良品(MUJI)的樺木色單人床。黑膠唱盤系統運回了南投家中,而我即將啟程前往美國。房裡剩下石大傻陪伴妳。我們一同將妳日後要獨自居住的房間安排成新的樣子。我留下了我購買的F-14熊貓式戰機模型。那是一個陣雨的下午,我在午休時間外出用餐的時候看見一位老先生雙手將戰機模型捧得老高,默默站在誠品書店台大店的騎樓下。六點下班的時候,一出門,看見老先生猶原站在那兒。我不忍他一直站在那兒,趨前問老先生是不是要將模型出售。老先生說是,家中的妻老病,他想多少攢一些錢......。我買下了那戰機模型。日後,我又向老先生買了兩架戰機模型,分別是F-16以及F-18。我將戰績模型留在妳的房裡。那是我們長久地陪伴彼此的生涯中,相互感染著彼此的面貌、氣質,甚至閱讀品味也因而越發地相像起來之後所遺留下來,最不似妳會擁有的物件。
那是我,我的戀人。那個部分的我一直在那房裡與妳一同。有一天,我還要回去那房裡將他取回來。於是,請容它提醒著妳,現今我們的天各一方,只是暫時;請容它提醒著妳,天各一方的試煉以後,長久的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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