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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我幾乎是不出門的。
不知道為什麼,那陣子似乎特別長下雨,悶熱的五月天,梅雨季節的遲來,反而整個五月的雨下個不停。夏天又悄悄接近。彷彿沒什麼魅力的夏天氣息,一點兒也不像拖拉庫樂團裡歌詞中的歡樂情節,這裡是台灣嘛!就算沒有魅力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學校方面從6月2號開始的停課,我們全都專心在家準備聯考,面對最後一次的大學聯招即將改制的末班車,這樣的心情就好像拿著一張快要廢棄的火車車票似地,個個六神無主地在命運的月台上排著隊。誰也不知道誰能上的了車。1999年的夏天,SMAP第14張專輯即將發行前的夏天。
「沒去補習班嗎?」她問道。
「因為下雨天。」
「怎麼可以這樣,剩不到一個月了喔!」
手機裡傳來的聲音,似乎有點不像她的聲音,但是來電顯示的確是她,嗯、沒有錯。
「與其擔心我,怎麼不先擔心妳的英文呢?」我翻了個身。
「你不來我又怎麼問你呢?」
我笑了一下。真是的,我說。
「好理由嗎?」
「嗯、好理由。」我道。
「我等你唷!等等一起吃飯吧。」
好。我說完便中斷通訊,將手機擺回床頭。
我起身扭動腰身發出了喀拉喀拉的聲響,悶哼了一聲,便拿了掛在門上的毛巾打開房門。弟弟似乎不知道去哪裡了?阿、是阿!這個時候他在上課阿!每次一睡醒都有起床笨。我在浴室仔細地刷了牙,雖然我刷牙的方式大概在牙醫眼裡如同門外漢,但是我盡我所能地在個個牙縫裡清洗乾淨。臉也花了點時間來梳洗。然後在鏡子前開始整理,頭髮長長了不少,瀏海的髮線很不自然地捲曲了起來。只要頭髮一長,我就會自動產生髮尾自然捲的情況,困擾了我高中三年來的問題。雖然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有些事我想還是直不了吧!有些事,我想。
大概花了15分鐘在浴室裡才出來。
我走向和室,穿上那件褪了色的藍色牛仔褲,我非常喜歡的牛仔褲,也許是因為穿了大概也有三年了。出乎意料地我在這方面相當地念舊。我揀了一件白色的T桖,從櫃子裡拿出防風防水的黑色薄外套出來。將英文講義及幾本常春藤雜誌放進包包內,然後檢查皮包、鑰匙、手機。嗯!沒問題,都帶齊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客廳牆上的綠色時鐘顯示的時間是11點33分。跟我的手機差了5分鐘。
我確定鎖上家門,便搭了電梯到一樓,接著走進地下室,一打開鐵門便傳來很重的潮濕霉味。騎上了小柏號(腳踏車),確定車鏈沒有卡住,煞車還有作用後,套上雨衣便騎出地下室。
雨並沒有想像中的大。但是天空的顏色是看不到一點藍色的gray color,這種天氣真不該出門的。我騎出巷口,對面眷村早餐店的老闆娘正忙著收攤,兩個女人家正忙和著。兩線道的馬路上傳來濕漉漉地柏油路氣味,野狗小黑在巷口服飾店的騎樓下張望著。這隻狗後來在這個巷子裡過了一段日子,然後在暑假來臨後便不知去向。野狗畢竟是野狗。
真該死。我忘了帶CD隨身聽了。
心情整個消沉下來,好像整個世界都失去樂趣一樣。我一點兒也沒有誇張。SMAP什麼時候才要出第14張專輯呢?雖然到最後我還是最喜歡第13張的BIRDMAN。
停停走走地穿過十字路口與紅路燈,我往車站的方向移動著。那家補習班號稱是新竹最強的補習班,補習班那棟樓層面對馬上的牆上還塗上了大大的一棵結滿紅果實的樹。我在隔壁的加油站旁看見了她的身影。在200公尺前我自己跟自己打賭那一定就是她。我的雙眼裸視那時還是1.4的年紀。
她撐著淡藍色的雨傘,一身簡單的半身洋裝加上牛仔褲,很少看見在學校外穿著便服的她。她在馬路上無神地張望著,直到看到我時才露出了「怎麼這麼慢」的表情。
「怎麼這麼慢?」果然,她如是說道。
「抱歉、等很久了嗎?」
「差點不想等了。」
對不起。我說。她示意我先把車子停好。我將小柏號停在了一旁的機車行旁,再跟老闆招呼一聲,老闆很親切的還開玩笑說這裡沒有腳踏車的煞車線可以換。我勉強地笑了一下。
她走向我將傘拿高,因為我的個子比她高了15公分。
「讓我來吧!」我接過傘,她才將包包的肩帶位置調整一下。
「先吃飯吧,我想你也不用進去了,都沒位子了。」
「咦?我記得那不是劃位的嗎?我之前有來簽過。」
「你人沒到那邊的人自然就會將你踢掉,讓別人先進來的坐。講義當然也被拿光了。」
「那事先劃位等於沒有意義嘛!」
「就是有這種事阿…」
沒錯!就是有這種無意義的事,而表面很正常化的在執行著。
我們一起穿越馬路,到了中正路,目標是那裡的麥當勞。
「可以閉雨,又有冷氣吹,點了餐後還可以一直坐在那裡看書,還是麥當勞最好了。」
「說的好像其它麥當勞的產品一點都沒有價值的樣子。」我笑了笑。
「可不是?」她也笑了。
街上的行人無聲的飄過去,只差沒有夕陽西下,金黃色的陽光染紅了她的臉頰。這是一直以來在我腦海裡徘徊的「這一夜,誰來說相聲」的橋段,突然又在腦海中冒了出來。
她撥弄著她的頭髮一邊整理,嘴裡咬著髮圈,揚起的手臂跟洋裝的隙間看的見乾淨的掖窩與粉紅色胸罩。叫我一個剛快滿18歲的男生很難不去注意這些。大大的眼珠,單眼皮加上細長的睫毛,顴骨突出的微妙,一運動起來就會馬上紅潤起來的臉頰,每一次近距離看著她,我都好像在「重新」發現什麼失去已久的寶物一樣。
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為我是個什麼也沒有擁有的人。
「怎麼不吃?」她問道。
「嗯…剛睡醒,還不是很有味口。」我說完便拿起薯條一根一根吃起來。
「睡到剛才喔!ㄟ、你這樣不行喔!都要考試了呢!你都沒考慮過以後的事嗎?」
「不知道。本來我對未來的事也不感興趣。」我說:「妳不是知道的嗎?」
「這是兩碼子事阿!這一次大學聯招聽說是最後一次了耶!以後聽說就不知道要改成什麼…指定考科什麼的…總之很亂就是了,你不覺得在這種時代下的我們很倒楣嗎?」她忿忿不平地說著。
「大概吧。不過說不定也許改了會更好也不一定阿!」
「你那句話裡又包含了三個不確定的『說不定、也許、不一定』喔!」她說著說著突然笑了出來:「天阿、你是怎麼使用中文文法的阿?」
我只是笑著,沒有回答,咬了一口漢堡。
從初次見面,到認識她,與她成為朋友,再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已經過了兩個冬天了。因為二年級才開始的文理組分班,我們是從那個時候才知道彼此的存在。世界以你為中心又多了一個角色,就是這樣的感覺。只是對我來說,一開始那樣的存在是薄弱的。我喜歡上的是另一位同班的轉學生女孩,她也知道我喜歡那個女孩,只是這段戀情並沒有結果,我不認為這種事會有多難過,因為它至少彩色了我那平凡的高中生活。真的是平凡到了家的那種平凡。
她開始會跟我聊天,下課也會不理會班上眼光地接近我,後來因巧合坐位連續兩個學期都很近,所以我們開始互相寫起「交換筆記」,內容多半是些無聊的八卦瑣事,當然也有比較私密性的問題,班上替我們傳筆記本的同學眼光看待我們更奇怪了,那是跳到澄清湖也洗不清的一種模糊關係。我們卻很樂在其中,因為慢慢地愈來愈瞭解彼此的緣故吧!她開始會邀約我去吃飯,或是到大茶壺那種可以聊天的地方研究她有興趣的書(心理學)。
然後我慢慢開始喜歡上她了。
這樣的心情我並沒有跟她說明,內心長久以來一直受到折磨,那是一種你平常不會發現它存在的折磨,直到腦海開始浮現她的臉孔,就有一種話都說不出口的鬱悶。有一段時間我久久無法自己。跟當初與那名轉學生女孩的心情完全不同。打從出生以來我第一次很明確的知道:我需要她。
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為我是個什麼也沒有擁有的人。所以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我真的是這麼想。直到認知這個事實前,我就像身處在一個獨木舟上漂蕩在太平洋,因為看不見陸地,所以連腳踩在地上的感覺都忘了。
然後,這樣的日子就快要結束了。在過兩個禮拜後我們就畢業了。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倒是吃光了嘛!」她並沒有注意到我在發呆,反而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將薯條完全吃完。
我用紙巾擦了擦嘴,喝了一口可樂。她將視線轉上透明玻璃窗外的雨街。
「喂、」她說:「要是畢了業,你也許會考到別的地方去念書吧!」
「那妳呢?」我問道。「妳不應該也是這樣嗎?」
她搖了搖頭。
「我媽一直把我逼的很緊,其實來補習班與其說是來看書,倒不如說是為了離開家裡那個感覺。」她緩緩說道:「我一直不認為我很聰明,也不適合念書,學校的成績沒有一科比較好,也不知道將來要怎麼辦才好。雖然有想過要去直去工作,但是這樣又好像『輸』給了我媽似地,她一直說我女孩子考大學有什麼用之類的話…」
她母親的事我略有耳聞。
在男尊女卑的大家庭環境下長大,家裡排行老四,家裡只疼大兒子跟二兒子,於是教育的重點自然放在男孩子身上,使她母親有很強烈的自卑感。
「最近她連我的手機都要管了…可以的話真不想待在家裡。」
可以來我家阿!這種話我才說不出口。要是真的帶她回家,我就得向另外三個家人解釋一番了。
她的表情愈來愈黯淡下來,我靜靜地沒說什麼。
「沒事的,」我說:「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嗯?」
「就算考上或考不上都沒關係,這是妳自己的人生,沒問題的。妳要相信自己能夠過的了關才行!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根據,但是只要去相信就行了!如果有任何事想說,妳隨時可以找我。」
「那萬一你考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怎麼辦勒?」
「那就打電話給我阿!」
「萬一那是一個鳥不生蛋、電話收不到的鬼地方呢?」
「那就寫信給我阿!」
「都什麼時代了!還寫信喔!笨蛋!我怕你連回信都不知道收件人要寫在信封的左邊還是右邊勒!」
她笑了。我一直很懂得如何逗她開心,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相信總會有辦法的。那時什麼也無法確實掌握的我們,只能不斷地喃喃自語告訴自己…
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然後太陽在我們離開麥當勞前露臉,使我更加地確信。
◆
畢業典禮那天,我只記得人擠人跟無數的花以外,照相機、校長的額頭,什麼便也沒有特別的印象了。我穿越同學群走近她,開心地向她說再見。她也微笑地向我說畢業再見。我走出校門,呼了一口氣,一想到要離開這所從國中插班進來到現在直昇高中的學校,五年,不長也不短的時間,我好像才慢慢發覺我正在逐漸地失去了什麼。
我失去了她吧,我想。以後再也無法每個禮拜有五天都可以見面,或是交換筆記了。
但我並不想這樣阿!我對著自己說。不是很需要她的嗎?反正又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不是嗎?你不是自始自終都不斷地告訴自己嗎?那麼僅僅一句話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我在害怕的只是會失去而已。
直到我回到家裡的巷口,才拿起手機撥打她的號碼。
嘟嚕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喀!
「喂、怎麼了?」
「妳還在學校吧!可以等我嗎?」
「是阿、還在學校,剛打電話要我爸來接我了。什麼事?」
「妳等我!在花圃步道那邊,我馬上回去!等我!」
「咦…」
我掛上電話,昴起勁地往客雅山騎上去。
是啊…我真是傻瓜!總是繞了一大圈才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總以為這樣可以更快得到,其實失去的東西卻更多。好像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我不斷地在心裡漫罵著自己,一面喘著氣往學校騎。
那是個晴朗的嚇人的好天氣。
當我回到校門口時,人潮已經沒有像方才我離開時那樣人山人海了。人走了,車子開走了,僅剩少數人們交談時曲終人散的餘歡。我幾乎已經用盡所有力氣抵達校門口,一旁的警衛還開玩笑著說:「忘了拿畢業證書喔!」但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穿過中廊,我的心跳幾乎像百米賽跑剛回來一般地強烈跳動著。如果她不在那裡的話怎麼辦?電話裡面我並沒有聽到她說要等我的回答。真該死!怎麼心急的毛病在這時又犯了。我又忍不住地暗罵了自己一聲,然後終於看見了花圃步道。
她並不在那裡。
我呆望著石台(蔣公石像),有一種失去了什麼的感覺襲上胸口。到最後,還是這種結果阿。說不定她只把我當做好朋友而已,說不定我只是一廂情願也好…有太多的說不定了。正如她所說。
「怎麼這麼慢?」她說。一面從教室前的走廊往我靠近。
「呃…」
「大熱天的,你想讓一個女孩子在太陽底下待多久?」
原來如此。現在好像已經什麼都不用想了。我露出微笑。
從出生到現在,我才找到了她的存在。
我再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可以失去的人了。就算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也罷。
「抱歉、」我說:「等很久了嗎?」
「差點不想等了。」她笑著說道。
然後我握住她的雙手。
Soundtrack: NATSU / S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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