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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眼眼睛,午前的太陽穿透了玻璃窗,稍微溫暖了房間。空氣聞起來是冷的。窗外的鴿群正巧收拾玩心返回巣籠,窗外街頭路口的施工好像也在剛才停止了。我躺臥在床上,一往如常地睜著眼睛呼吸著室溫18度的空氣,仍舊試著區別夢與現實那段微妙的距離。
緊握著手的觸感好像還留在雙手掌心似地,我確實地感受到了她的體溫。
是夢嗎?
畢業的那一天,同學的臉孔,校長的訓話,她的聲音,還有風的感覺,甚至是奔跑回學校時的喘息,及她雙手的溫暖。
如果是夢的話,也太過於真實了。
有時賴床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違和感覆蓋著全身動彈不得。
我從床上躍下,抓了抓頭到了浴室沖了個澡。不自覺地轉動了自來水開關的把手,蓮蓬頭的自來水從很熱變成了很涼,在全球暖化寒流遲到十二月的台灣來說,實在可以說是「酷刑」般的行為。我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就連從夢中清醒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感覺。
我走出浴室,穿過客廳撇了電視一眼,想到已經多久沒主動打開電視了,連自己都想不起來多久了,只記得每天像慣例一樣地打開個人電腦,連線,上網看電子新聞這樣的動作,一日又一日的重覆著,變得就好像用電腦Ctrl + C再Ctrl + V地貼在空白的日曆一樣。我想這就是一種默認的生活模式。
常常會不自覺地站在窗前發呆,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陣,一邊想要在這個已經習慣的景色當中找到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我在渴望改變些什麼的那種心情正在胸脯鼓動著。我想,大概是這樣沒錯。
但是什麼也沒有改變的樣子。
今天一樣沒有任何預定。
期末,該交的報告都提交了,期末考的範圍也準備的差不多了,準備迎接大學生倒數第二個寒假的我,彷彿一切都計劃好了一般的自在,事實上又好像在等待什麼要發生的表情。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幾乎大半都在這樣的狀態下渡過,這樣的狀態看起來像是在發呆,其實早已經將可能會發生過的事都事先想過了一遍以後才會有的神態。但是如果要說那種表情是一種空洞,其實一點也沒有錯。
現在的大學生好像都是用這樣的表情在渡過空白的時間。
起床發呆的時間,上廁所洗臉的時間,騎車出門前往某處的時間,等待電梯來臨的時間,尋找座位的時間,等待電話接通前的時間…有時候不自覺地,我常常陷入這樣的思考中。我們在那之中的動作裡面一定存有意義吧?但是為什麼所表現的卻是那樣乏善可陳的空洞表情呢?如此,現在站在窗前看著道路來來往往車輛的我,表情也一定是這樣的吧!那麼昨天看書看到在發呆的我,當時在想的又是什麼呢?前天站在電視前發呆的我,在想的又是什麼呢?
沒錯,怎樣也想不起來的事,就是忘了。
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忘記了很多鎖碎的時間,就像糖果屋的主人公兄妹一樣,一路往森林走著,一路撕下一小片麵包,提醒著自己回頭的時候還能記得路,但是回過頭那路面上什麼也不剩了。
因此我們不能回頭。
我想起了我在戲劇課堂上,教授對我們說的話。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當中只有一個準則,就是:千萬別回頭看。」
三年級時選修戲劇的同時,我也讀了不少名作劇本,尤以在早期以悲劇著稱的史詩劇作當中,甚至是其它歷史與神話中的情節裡面,有太多太多故事裡告誡著人不可以回頭看這樣類似的劇情。比如說希臘神話裡天琴座奧菲斯(Orpheus)的故事,奧菲斯的妻子尤麗黛斯(Eurydice)被毒蛇咬到而死去,奧菲斯傷心欲絕,為了使妻子復活,最後拿著豎琴到陰間請求冥界之王普魯陀(Pluto)讓她妻子重返人間,而也因其琴音而准許其妻回到上。普魯陀也因其琴音而准許其妻回到上,但卻吩咐他在到達冥府前不可回頭看妻子,否則便不歸還其妻。但在地府的路很長,奧菲斯開始擔心妻子是否跟著自己,於是最後也忍不住向後看,轉眼間尤麗黛斯便被拉回陰間,奧菲斯也永遠失去他的妻子了。
這當中當然包含著另一層更深的意義。人生的路途中我們雖然會懷念過往,但不能使自己沉溺其中,要放的下過去才能勇敢往前走。這些陳腔濫調般的耳語似乎像被催眠一樣地不斷在我腦海裡迴響著。過去的,就不會再回來。這是理所當然,跟太陽每天打東邊出來的道理是一樣的。看戲劇的好處沒有別的,就是比一般人多看了更多樣化的人生。我們都知道,對於舞台上發生的一切種種都是無可奈何的事,但觀眾就是要學習試著去接受。
最後,我們連是用什麼表情去忘記這些事,也都記不起來了。
放置在茶几上的手機在震動著發出了喀喀喀的聲響,我才從雜想中回神過來,一看來電顯示是小豬,我的高中同學。我吞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這是我的習慣,我一向不希望讓人家聽見剛睡醒那又乾又啞的聲音。
「小豬?怎麼了?」
「喂、是我,你剛睡醒阿?」
還是被聽出來了。
「…沒有,醒了好一陣子了,好久沒見了,兵當完了嗎?」
「廢話,都回學校念書了…沒有啦!星期天有沒有空?」
「你要約我?兩個大男人耶!我會很尷尬。」
「干你個香蕉啦!是老師約的啦!男生很多都也要一起去,就是去學校踢踢足球。」
「真假?老師約的?哪個老師?」
「還會有誰!耶穌陳阿!我也嚇到了,怎樣?有沒有空~?」他故意學起廣告上的口音,不改一向愛開玩笑的個性。
「OK!那到時見了。」
我們不拖泥帶水地結束對話,似乎也是以前學生時期留下的習慣,手機持有率還在成長起飛的90年代末期,談到月底電話費都是家長與我們之間敏感的話題,所以任何事都可以在一分鐘內完成傳遞也是我們勉強制約自己而設定的。不過到了現在都已經是自己在付自己的電話費了,但我仍對那些把手機當做聊天用的人們抱持反對的看法。
於是,日子一樣維持他緩慢的步調移動著,我們只是儘己所能的在自己的人生中紀錄著點點滴滴,不論是用什麼方式也好,在未來時來回顧現在可能將被遺忘掉的時間,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心情。
我轉過身走向客廳,順手在Calendars上在星期日上畫了一個勾。
◆
高中時期的我一直在踢著足球。熱衷足球,研究足球,並追逐足球。就跟當時喜歡灌籃高手的其它年輕人一樣,我是看足球小將翼長大的男孩。但喜歡灌籃高手的人不一定真的能變成流川楓或三井壽,同理喜歡足球小將翼的人也學不來所謂的抽球射門。我們只是一群盲目追求著異國文化色彩的孩子們罷了。雖然無法正確地形容那樣的事實,不過我想正是以前小學時期,作文題目上所寫著的『夢想』吧!
沒有錯,那也曾是我們的夢想。
談談我是在什麼樣的年代下長大的,或許也並不是不好。
80年代的初期,也就是我們出生在所謂的台灣戒嚴時代的末期,以我們眼中的世界來說,那時早已沒有存在所謂的戰爭陰影,我們生在臺灣經濟奇蹟的成果之下,所有的小孩像是各個被付予了新的希望似地成長。不過,不管是任何人都會有過的吧!有時候會有一種自己生錯時代的錯覺。而且年紀愈大,這樣的錯覺會愈來愈強烈。
可以稱為遊戲世代的Y世代的我們,從任天堂,到超級任天堂,進而SS、PS,轉而至今的PS3、X-BOX、Wii來說,我們在美日兩經濟強國的文化侵略之下,或許該說耳濡目染之下,形成了一種獨有風格特色的台灣玩家文化。我們沒有像日本人那樣豐富的想像力,也沒有像美國那樣充沛的行動力,我們台灣的孩子們,大部份都是人云亦云,人說什麼好就跟著什麼做,也都被生出一副完美的懶骨頭,以為在討論區就能直接找到答案,或是上搜尋網站找報告題材。這就是我們台灣的年輕人。可是即使如此,台灣的孩子們大部份都擁有的特殊能力,是縱使經濟強國日本或是軍事大國美國的孩子們學也學不來的,就是模仿。
我們一直擁有著比其它國家的人擁有更佳的模仿能力。
從很多論點或是時事新聞都可以證實我的見解,也因為台灣的地理位置特殊,我們擁有多方面接觸他國文化的機會,也因此沒有自己獨創的青年文化。但是,Mix,卻也是一種文化。我們在這樣的時代下,四處沾染著日本電玩漫畫或美國流行音樂一邊成長,樣樣學樣樣精的個性也因此愈趨完美。有人說台灣人獨創的文化是『台客文化』,一種風行台語與不吸汗的尼龍襯衫所帶出來的街頭文化,我不是很認同,事實上這樣的畫面也是源自於美國黑人街頭的饒舌文化所至。
所以,在台灣的我們這個年代,說是各個都精於模仿也不為過。
全民大悶鍋這個節目也一目瞭然。
不過,凡事都有不一樣的看法。
有人堅持著自己不受外界影響的風格,有人認為這樣自然的行為普遍化之後便不叫模仿了,而是潮流。那麼我們到底是處在什麼潮流下長大成人的呢?是出於自願的嗎?還是非己所願逆來順受般地接受這樣的事實?我有點搞不太清楚了。
無論是在什麼樣潮流環境下成長,到最後都會像我這樣,面臨到了畢業、尋找人生另一個出發點前的歇斯底里吧。更糟的是就算那些已經找到出發點的人們,仍舊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在那邊奔跑著,跑在連終點也看不見的一段人生跑道。面對人生的階段要用怎樣的態度,是怎樣也模仿不來的吧,我想。
我坐在麥當勞三樓的窗邊,喝了一口可樂,耳機傳來的是恰克與飛鳥的新單曲。想起了賴聲川舞台劇裡臺灣怪譚中主角李立群所飾演的李發說的一句話:「人生,爽就好!」
爽就好的哲學嗎?
這樣的想法終於在自己心裡頭一點一滴的崩潰了。
◆
那個星期天,天氣晴朗。
我們快樂的在操場奔馳了一個上午,臨走前大家約好跟老師下一次再約時間踢球。然後,半年後的暑假前夕,陳老師因為胃癌過逝了。
我跟小豬都出席了葬禮,也理所當然見到了她。
已經分手後的她。
◆
「我…我該怎麼叫妳比較好?」
「咦?」她抬起頭望著我,眨了兩下眼睛。
「一般來說,成為了男女朋友…不就應該有一些別於其它人較親暱的叫法嗎?我是說以後…」
笨蛋。她用笑容同時回應了我。
我也笑了,自己會問這個問題也真的像個笨蛋。那時18歲的我像個笨蛋。
「呵、我還以為你剛剛發呆是在想補習班的事勒,怎麼熊熊就問了這個八杆子打不著邊的問題阿?」
她說完又埋頭回去填寫補習班的報名單。我坐在她的對面,在市內一家飲茶店裡。因為『我剛剛去了三家補習班但是不知道哪一家比較好所以你也一起過來幫我出主意」的這個理由,我從沉長的睡眠中被叫了起來,三十分鐘的光景我刷了牙洗了臉換好衣服騎車出門,從那裡來到這裡,真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算現在回想起來也是。
2000年的八月,最後我跟她兩個都變成應屆重考生了。
我的分數原本可以勉強進一所私立大學,但是無奈志願序的排名沒有搞懂,人生第一個敗筆就這樣出現了。原本還無法相信這個事實,但是該來的總是會來,就在我連安慰自己的理由都還沒想好,她打電話來說她也落榜了。我們兩個去了青草湖作了一個痛快的散步。要怎麼樣散步才算痛快呢?大概是走到腳小趾都覺得痛的地步吧!我們兩個彷彿一點覺得難過的理由都沒有似地,這樣手牽著手走著。
或許那時我們都還沒察覺自己是否失去了什麼吧,我想。
至少還沒失去對於未來的希望。
「像平常一樣叫就好了阿!有什麼好想的嘛!呵。」
她沒有抬頭,仍仔細地填著表單。她兩頰的顴骨微妙地曲線,單眼皮的雙眼,恰到好處的尖鼻子,薄唇,還有留著畢業前高中時頭髮中分下來的瀏海,這樣突然側著頭思考時的模樣,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會盯著她看。
嗯、對不起,我剛在發呆。我說。
「真是的。」她有點不高興地說道:「你就是這樣老是發呆,心不在焉地,難怪原本可以考上的卻落的跟我一樣。」
「我也不曉得會變成這樣阿…」
說到這裡她突然笑了起來。為什麼要笑呢?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
「因為阿,」她說:「幸好這樣我們還可以多一年時間在一起。」
「嗯?這算是因禍得福嗎?」我笑道。
「等等陪我去買花吧。」
「嗯?怎麼了?」
「父親節。」
她在家裡相當喜愛那自小到大還不曾打過她的和藹父親。說起管教,她的家庭倒是母親較為嚴格。每個家裡好像或多或少有這整問題存在。對於父母親總是會有選邊站的情況,這樣的家庭的孩子來說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們至少還有選邊站的選擇。雖然認識到現在兩年多了,不過我卻幾乎很少聽她提起她家裡的事。
「倒是你,你決定好補習班了嗎?」她問到的同時,似乎也將報名表全寫好了。
「我嘛…我打算先去打工一陣子。書本的事就再說了。」
「怎麼這樣?我還想蠱惑你跟我上同一家補習班呢!」
我也不知道,原本煮熟的鴨子卻飛走了,要是真有那種情況發生,我就不會再去執著吃鴨子。我說。
她顯然聽不大懂我所描述地,又開始側著頭。
「因為事實上,我的分數等於算是有學校了,現在只是因為個人因素造成現在的窘境,但就單指聯考這個勝負來說,我認為我已經贏了。既然已經贏了,我就不會想再去努力第二次的念頭了。我單純的這樣想。」
店裡的人生開始吵雜起來了,因為也慢慢接近下午茶的時間了。
「這樣…這樣的話,現實社會會承認你這個勝負嗎?」
「我想不會。」
「昏倒…這就對啦!搞了半天你只是自己跟自己鬧彆扭嘛!哈…」她好像整個無力似地笑了出來。
「但是我有我的骨氣阿!」我沒好氣的答道。
「好啦好啦!既然你覺得你已經贏了就好,明年還是要一起考上喔!」
我會的。我笑著說。
我們離開茶店,到了離這不遠的一家花店。她買了一整束的淡紅色杜鵑花,價錢貴了點,大概正值父親節時的漲幅。她還不時回頭跟我說了許多花的花語。像是向日葵是『光輝』、杜鵑花是『愛的喜悅』、雛菊是『開朗』等等。
「喂、我是不是也該送點東西給令尊阿?」
「噗、令尊!天吶!你現在是要提親了喔!會不會太快阿!哈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麼正經說話卻這麼好笑的。」
「喂…我是認真的耶!」
「你喔…我真是受不了你。」她笑著說:「我想到了一個很適合你的花語的花喔!不過它算不算是花呢…這個嘛…」
「…什麼阿?」
她突然將臉湊到我的面前,近到連她的呼吸聲都一清二楚。
「含羞草。」
我突然感到一陣窒息…
◆
當我再一次睜開眼睛,午前的太陽穿透了玻璃窗,溫暖了房間。空氣是熱呼呼的。窗外的鴿群不在,街頭路口的施工換成了眷村拆除工程。我躺臥在床上,一往如常地睜著眼睛呼吸著室溫26度的空氣。我仍舊試著區別夢與現實那段微妙的距離。
雙唇觸感好像還能感受到吐息似地,我確實地感受到了她的氣息。
是夢嗎?
Soundtrack: 景~Hikari~ / 河口恭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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