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祖父李中耀
僅以此篇,獻給最至愛的「阿公」。
每當閉起眼睛,好像隨時還看得見,光茫從冷氣房的窗戶灑進,伴著陣陣令人昏昏欲睡的蟲鳴,那曾經是世界繞著我而旋轉的夏日時光。
是的,每逢回憶起霧峰,總是夏日的回憶滿載。
好幾個下午,我在那裡總睡得很沉,但庭院外總有個不怎麼愛睡覺的人,在那裡用筆寫著些什麼。悶熱的空氣,使他的白衫微微溼溽,戴著厚重的老花眼鏡,頻頻以不知經過多少風霜的手扶正那早已歪斜的鏡架。
這是我的阿公,一個在微笑後面藏了不知多少故事的,我深愛的阿公。
阿公其實不怎麼喜歡熱鬧。以前,父親對我管教較嚴,使得我一到了暑假都會往霧峰跑,那裡雖然離穎昌家的電動的很遠,離孟韋家的香山很遠,但那裡一直是我小時候的避風港。幾年下來,我成為所有孫子中,最常與阿公阿嬤相處的孩子。
在我較小還在念小學的時候,阿公時常拿著畫筆,帶著工具就騎著那台也許比父親年紀還要大的老舊摩托車出門。我問阿嬷,阿公上哪去?阿嬤會回答,阿公去幫別人做相(人畫相)。我只知道那是阿公的工作,到了晚上,他會帶著一台相當老舊的黑色相機,進了廚房,並囑咐阿嬷都不要開燈。這是以前阿公沖印照片的方式。有一回,我耐不住好奇心過去找阿公,阿公用台語念說:「等下就好,你先去找阿嬷」,那是阿公在工作的樣子,雖然駝著身子,但是背影卻顯得令我尊敬。
阿公其實不大疼小孩子,這並不是說他不愛小孩,只是至少他不大懂如何討小孩子歡心,因為在我玩耍的同伴中,每個人都對阿公敬而遠之,但是唯獨對孫子的我卻疼愛有加。阿嬷有時不允許我吃零食,在我哭鬧無效後,阿公總會偷偷地到街尾的雜貨店買來我喜歡的零嘴、巧克力等,也因此讓他跟阿嬷又有了吵架的話題。雖然寵孩子不大好,但這是阿公他愛人的方式。以往我們都會抽空到草屯,見見我敬愛的表姐、表妹與姑丈、姑姑。我也喜歡那裡,因為當時表姐很了不起,阿公總是稱讚表姐,說是我要學習的對像,但我總是只想找表姐玩,想跟他們姐妹一起歡笑。有時鬧的過火了,還會被姑姑念呢。後來,有時甚至只要我說想去哪,阿公就會動身開車載我去。
有一回我沒有食欲,早上賴床,早餐也不想吃,就這樣賴床到了中午,阿嬷正在外頭一邊洗衣服一邊碎碎念著,而我只是隨口說了句「牛肉麵」,待我中午起來,阿公已經從草屯那裡買回來平時去姑丈家會經過的一家非常有名的牛肉麵店的川味牛肉麵回來。只要是讓我開心,阿公什麼也不會說就去行動。
阿公其實不怎麼有耐心,有時甚至可以說是衝動,這一點倒是可以從我或父親身上的遺傳可以觀察。有時阿公會拿起筆寫字,字跡用力且深刻,但遇到沒水時,總會不高興地甩了甩筆,在神桌旁的櫃子裡翻找另外一隻。以前我常常跟著阿公阿嬷早上到省議會運動,早上五點鐘,對小孩子來說還是在夢裡的迪士尼樂園玩耍的時間,只是每回我跟著去了,久了也就習慣了。省議會有一條步道通往到後面一間寺院,非常的清幽,當阿公要前往時,我最喜歡他帶著我去。一路上的風景就像秘道一樣,從柏油路到石徑,再到樹林小徑,最後到了寺院步道這一段路,速度慢又愛東摸西摸的我,阿公卻會一直在旁邊等我玩膩了,才帶我繼續前進。從以前到現在,他總是笑著看著我長大。
阿公其實朋友不怎麼多,但是幾個交情較好的總會抽時間跟阿公在前庭那邊喝酒聊天。我時常靠過去,跟著阿公叫老長輩們伯公或叔公,他們總稱讚我,看在阿公的眼裡相當高興。我不知道這些老人家到底藏了多少故事,但是我總是靜靜地聽他們聊起一些凡俗塵事,有時老人家也會問起小孩子的意見,那時我怎麼可能會懂,於是我總望向阿公,他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因為阿公的關係,我認識了教會我游泳的叔公,雖然阿公這輩子不曉得會不會游泳,但有一回他也進去,並在看台上看著我游,最後在高興地載我一起回去。只要是我願意去做的,阿公一直默默地陪伴著我。
阿公其實不怎麼懂教育,在我國一下學期的那個半年,我轉學到了台中,度過了跟阿公阿嬷在霧峰的安靜時光。當然,我也有不懂功課的時候,阿公會一邊跟著我同仇敵慨,說現在的學校沒意思,出那麼多難題來考他的孫子等,逗得我開懷大笑,最後我還是只能去找表姐求救。
那段時間,是我跟阿公阿嬷爭吵最多的日子。
他們會擔心我的交友狀況,學習情形,也不大懂拿捏力道,但是唯一諄諄告誡我的就是千萬不能學壞。現在我才明白,那就是他們兩位老人家,用著教導我父親的方式,正教導著他們的孫子。當我轉學離開時,我坐在父親的車後坐也哭了,因為他們對我的愛與影響,造就了現在的我。
阿公其實不怎麼感性,我甚至沒看過阿公會因為家人的事而掉眼淚,但是在我14歲那一年出了意外,差點失去了左手,以往如常的我在那年夏天回到阿公家裡,兩位老人家一邊說著說著就哭了。接下來的那段日子,阿公一直很努力地去跟別人抓藥草,替我的左手復健。過程中我痛到幾乎一度放棄,甚至跟阿公大小聲,但是阿公依然在隔天同一時間,把藥煎好,喚我出來房間。我哭著走出來,向阿公說對不起,阿公還是努力耐心地彎折我的左手,也掉了眼淚,說柏衛加油,阿公在這。
在我國中後,那是我在霧峰待過的最後一段日子。
後來房子不見了,我跟朋友道別,也陪著阿公向這個擁有不知道多少歲月痕跡的古厝道別。後來的阿公阿嬷,就一直跟我們在新竹,雖然想念竹山的老友們,但是阿公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把阿嬷的不諒解化為自己的感受,代替阿嬷一直承受著遺憾與悲傷。
我們其它子女,則忙著長大、長大,而長大。
阿公小時候常對著我說:「大漢了你丟ㄟ災。」
說長大了我就會曉得,其實有很多事都是無常的,無可奈何的,但是我們總要學著去接受。不大會說話的阿公,把他人生多少歲月的歷練,化作台語,用這樣簡單的台語,告訴了他的孫子。
上了大學,我學了日文,漸漸地可以跟阿公用簡單的日語進行日常會話,阿公每逢聽見我說日語就會特別高興。有一回,阿公來我們家,說是在等阿嬷洗頭髮才繞過來,我則陪阿公聊了好久,並提起了關於阿公小時候的一些故事。老人家說著說著便流下眼淚,我則盡我所能的把
中流的故事寫了下來。
最後,阿公笑著對我說,柏衛,這句你聽的懂嗎?
「細く、長い。太く、短い。」
阿公說:瘦的長,胖的短。指得是命,阿公說這是他去看一位生病的朋友,那位朋友用日語跟他說的。阿公說只希望我們都健康就好,瘦沒有關係。我送阿公到家門口,望著那駝背的身影,及他轉身過來笑著說再見的慈祥面容,即便到現在閉上眼睛… 都還能看見。
「さよなら。」阿公說。
Sa-yo-na-ra
最後,阿公在4月1日的晚上,悄悄地走了。
阿公其實不怎麼會開玩笑,但是這次也許是刻意的,最後的一次玩笑也說不定。也許阿公希望,大家是用笑著送他走的。從助念期間,直到家祭結束,在殯儀館中笑容最多的,莫過於我們這個不到10人的小家族吧。
後來,聽說不怎麼浪漫的阿公,在最後的住院期間,還應護士小姐們的要求跟阿嬤說了「我愛你」,阿嬤也是一直陪伴阿公到最後。這場病從去年七月直到現在,阿公真的很努力了,盡了全力,只為了跟我們繼續生活而拼命延續自己的生命。我想,這應該是阿公身為男人的浪漫也說不定。
最後,他走得很安祥。
難過的事也好,快樂的事也罷,這麼多年來日子就是這麼來了。有一年我跟父親到阿公阿嬷那裡,四人圍著金爐慢慢地燒著紙錢,兩位老人家內心祈求著未來一年順順利利,每一年都是這樣的願望。當火光昇起的那一瞬間,皺紋間隙下的臉影,他們不時用一種微笑的表情往我這裡望過來,笑談著一個小男孩的往事記趣。
一些我都已經忘記了的往事,但在他們心中就好像我那曾經用原子筆寫在那面舊牆上,用橡皮擦永遠也擦不掉的回憶一般深刻。
以往,持續寫著生活紀錄的我,都一直以為身邊的親人、朋友或是師長,是見證過自己的存在。那種傲慢,就像是小時候以為世界繞著自己轉一樣無知,即便現在,我已到了名為「大人」的年紀,卻依然對未知的以後感到迷罔。但是,沒念過什麼書的阿公,在這風風雨雨的七十多年來,他用很辛苦、不怎麼有效率、甚至是很笨拙、但卻充滿了愛的方式,養育了他的家,教育了他們的子女,傳承了他想對我說的話與信念。
是的,阿公,我已經明白了,不是您見證我們的歲月時光,而是您的孫子,李柏衛,見證了您在霧峰晚年的歲月痕跡,而父親他們見證了您早年含辛茹苦的時刻,而阿嬷,更與您一起見證了這整個家族的起起落落。
多少風花雪月,一路走來,真得很辛苦吧。
真的,辛苦您了,阿公。
雖然過去的歲月已不再回來,那年霧峰夏日的午眠時光隨之消逝,而我們也不在幼稚與單純,但是柏衛一直很謝謝您,謝謝您用無私的愛照看著我,讓我成長、陪我渡過痛苦挫折的歲月,教我看待生命無常的道理,讓我明白一個人對家人最單純的愛。我也終於領悟到,生命的真正意義。
得到,不一定會成長;失去,才會讓人成長。
謝謝您的愛,阿公。讓我們送您離開,這一路上,我們愛您。希望您這一次,安心地前往沒有煩憂的極樂世界,然後笑著,照看著我們。
再見阿公,再見。
柏衛,記於2009年,4月8日,初春。
請原諒不孝的孫子,在寫這篇文時哭得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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