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史派吉被叫進經理辦公室時,我就知道不妙了。
窗簾被拉上後,隨即傳來隱約的拍桌聲,及經理低吼時的嗓音。算一算,這是這個月第3次了,如果連上個月底的風波開始算起,總共是5次了。
怎麼樣想都覺得很瞎,一個人到底要衰到什麼地步,才有可能變成這樣。好端端的先是經理被「謎樣人士」告知史派吉在人力公司登錄資料,讓經理開始懷疑史派吉的忠誠,再來發生史派吉接洽的下遊廠商無端端惡性倒閉,光是收尾就來不及了,如今還傳出史派吉是否要帶著專案直接投靠其它敵對公司的謠言。
同事們一度都以為史派吉撐不過這一季結束,但他只對外解釋了一下,就繼續回去埋首其它案子。
其實同一個辦公室的人都曉得,史派吉不是那樣的人。
進來公司第5個年頭,他跟我一同跨過30而立的人生階段,直到年資比他高的人相繼離職或昇遷後,他依然在同一個位置照顧新人。為人風趣,時而沉默,對同事或朋友都相當體貼,不時會掏腰包請大家吃些點心。家裡有兩個弟弟,年紀差距頗大,最大的才在念高一,父親早早就握病,剩母親在家照料著兩個弟弟。也因此,在大伙心中,他一直是個稱職的組長,甚至是朋友間的大哥。
他的女朋友不少,我的意思是,他讓人不時覺得他好像都有女朋友,雖然這5年來他跟我坦誠只談了3次的戀愛,但是最長的僅8個月,分手原因大多雷同,因為史派吉的時間太少了。我們認為史派吉的個性,有女朋友也不是件多稀奇的事,但幾次喝酒他都透露說是自己主動的,被動的愛情似乎不是他的方式。後來,有的她覺得史派吉沒辦法照顧她而選擇分手,有的她認為史派吉是個天生的愛情騙子而在分手前痛罵了他一頓,這事還竟然發生在上個月月底而已。不管理由是什麼,或許史派吉不是個好情人,對朋友來說那都無妨,因為他真的很擅於傾聽,甚至還會聽以前的女朋友發牢騷,更不用說同事及朋友們間的牢騷了。
我曾在他看來沮喪的時候找他一起喝喝酒,只是這傢伙真的不怎麼談自己的事,不然就只是淡淡地撇過,大多還是我在抱怨其它的事給他聽。也許,我是想要說一些比他更慘的事來安慰他,但他總是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的,喝完早點睡就好。」這是他人生唯一的堅持,睡滿8小時。
我並不算是非常瞭解他的朋友,但我可能是公司最瞭解他的同事,以他的人品與操守,怎麼樣我都不相信他會想把專案打包送給其它公司,或是故意挑快倒閉的下游廠商挖坑給接下來的人跳,尤其這坑很可能會落在我頭上。
經理大概花了30多分鐘才放史派吉出來。彼得陳湊上去想假裝關心問點八卦,但是史派吉面無表情的走回辦公桌,坐下前對著大家說:「這個案子我來收尾,你們先去幫忙洛奇的案子吧。」
開什麼玩笑?一個人來收尾,這可不是道歉下台一鞠躬就能了事的啊…弄個不好,切腹可能都沒有用。我偷偷地傳送訊息給史派吉,試圖安慰他,告訴他至少我這個5年多的老同事會陪他共生死。
「下班老地方喝一杯。」他回覆這訊息,就整理文件出去了。
下班後,我忐忑不安地在居酒屋前等他,那是個快要下雨的夜晚。果不其然,在我感到可能有傾盆的瞬間,雨就像破掉的魚缸一樣,雨水如同排山倒海一樣襲來。
不久,他打開店門,渾身是雨的站在門口。
狹長的店裡只有我跟酒保及他三個人,我向他打了聲招呼,並尷尬地說了:「果然溼透了,快來坐下吧!」
他將幾乎全溼的長外套掛起,然後走到我旁邊的位置坐下,正當我想要說話的時候,我似乎聽到一個像是由電子機器發出的聲音,是女人的聲音,似乎在咆哮著。正當我想問的時候,他把掩蓋在長袖裡的手機擺在桌上,上頭依顯示通話中,通話姓名正是他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史派吉似乎也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手機,任憑對方吼叫責罵,似乎是認為史派吉在跟別的女人幽會。聽不下去的我,把手機奪過來,關了機後並放再吧台的另外一端。
史派吉看了看我,向我點了一下頭。
我感到相當的無力,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好,好像全世界的不幸與誤解都降臨在他身上一樣。
「今天就喝吧!不用再聽什麼鬼話了!沒事的,喝完早點睡就好。」
我用著他以往告訴我的話語大聲的鼓勵他,沒事的!就算被人誤解也好,只要有人知道史派吉你是個好傢伙就對了!我大口的喝下了威士忌,並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瞬間我愣住了,我的手全濕掉了。
當然,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我知道他渾身是溼透的,但這不是我愣住的原因。而是拍了他肩膀後那不自然的「啵啵」聲,以及那不自然的觸感。明明脫去長外套的他,身上那件薄薄的襯衫底下就是骨肉才對,但是我的觸感很明顯像拍到一塊大海綿一樣。
「夠了!」一陣大吼聲!
酒保的表情呆住了,當我發現到的同時,與酒保一同望向史派吉的臉,他開始擠壓他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雨水、淚水、還是口水,從他以眼睛、嘴巴、鼻孔、耳朵、汗腺瘋狂的排出。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在擠壓他,與其說擠壓,倒不如說是有鼓無形的力量在扭轉著他,使他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像塊大海綿一樣地將他身上所有的水都搾出來。
老酒保因為過度驚嚇直接昏了過去,我則大叫一聲奪門而出,頭也不回的攔了一輛計程車衝回家。在自己冷靜下來後,我才叫司機回去看看,也許要報警處理才是。當我回到居酒屋,發覺史派吉好端端的坐在原來的位置,並且一個人喝著剛剛動都沒動的威士忌。
「抱歉,嚇到你了。」史派吉面向我微笑道。
「沒事了嗎?」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天曉得。」他笑道:「沒事的,喝完早點睡就好。」
我們騙酒保說剛他只是作了場夢,並開開心心喝完半罐威士忌後就回家了。就在走出店外的同時,雨也剛好停了。
史派吉將那個案子收尾完後,經理才收到原來整件事是有同業刻意陷害公司,聯合廠商惡性倒閉來詐欺的案件,就連人力公司的案件都是伏筆。經理事後想向史派吉道歉,但史派吉早已經離開公司了。也許,對他來說也是好事,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會做出像那個晚上一樣嚇人的舉動。
不過或許那也是種優點,如果這樣扭一扭,就能將所有苦水、淚水與流言蜚語的口水全都擠乾淨的話,做人倒不如做海綿來得舒服。
每當晚上下雨,我一個人居酒屋裡喝酒,總會想起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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