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一個女人在告訴自己心愛的男人他要當爸爸了的時候，可以聽到最糟的回答是什麼嗎？」
她拋下這句話，隨即拎著包包起身離去，不忘在桌上啪地留下零錢。
我透過落地窗看著她拉開店門離開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轉角。伸手去拿零錢，我聽見一聲無奈的嘆息，轉頭四下張望、我才意識到，那嘆息聲來自我的嘴裡。
其實我和她並不真的熟識，雖然已經認識了幾年，但因為不常見面，平時總是各忙各的，就算有幾個共同的朋友，也不會特意問起對方的近況，偶爾朋友們一同出門，她的活潑爽朗總是吸引著大家的注意力。但我和她，充其量只稱得上是彼此認識的點頭之交。就算是這樣，以我對她的認識，她雖然愛玩，對於生活卻是個十分嚴謹自律的女孩子。
所以，聽到朋友說她懷孕了的時候，我真的嚇了很大一跳。
我想，當朋友告訴我的時候，我的表情一定是驚愕到一個地步。
「你不知道啊？」朋友反而比我還訝異似地：「我還以為她一定有跟你說。」
而我只是搖了搖頭，感覺仍然很不真實。
「這樣啊。」朋友喃喃自語地搔了搔頭。「那你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囉。」
「啊？」我愣住了。「你不知道是誰的孩子嗎？」
「對啊，她誰都沒說。」朋友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覺，看來是在思索可能的人選：「我們才在想說如果我們都不曉得，你搞不好會知道。」
「為什麼啊！還有，『我們』是誰們啊。」我有些哭笑不得了起來。大家老是以為我們很熟，但是我們明明沒事見不到幾次面，私底下也幾乎沒在聯絡。真不知道這種錯覺是哪來的。
之後我們聊到了別的事，但這件事一直在我心底不安地騷動著。
對於孩子的父親是誰，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讓我感到很不尋常。
她算不上是守得住秘密的人。並不是說她八卦或長舌，對於朋友的私事她的口風可是緊得很。但單純如她，只要是自己的事沒兩下就會被套出來。加上她很相信朋友，只要一旦認定你是自己人，就絕對不會對你隱瞞什麼。所以就算是我，也快要可以對她的祖宗八代如數家珍了。
也因此，她隻字未提對方的事、甚至也沒有談到接下來的規劃，這點讓我十分在意。
並不是特別想要探究什麼，只是，這樣的情況讓我有些擔心了起來。
所以這次正好有機會連絡上，就約了她出來喝個下午茶聊個天。
她出現的時候，仍是一襲簡單的T-shirt、牛仔褲，身材原本就纖瘦的她，若是沒特別注意還是完全看不出已經有近四個月的身孕。若不是氣色看來還不錯，我真要質問她有沒有正常吃睡好好照顧自己了。
「好久不見。」她說著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帶著我有些陌生的笑。或許是將為人母，原先孩子般活潑的氣息沉穩內斂了不少。
「嗯，好久不見。」我看她順手習慣性地撥了撥髮絲，拉過桌上的MENU，正要開口，她慧黠的雙眸一瞟，搶先笑道：「我自己付。」
我便笑著住了口。
跟她爭辯這個是沒用的。她一向不吃「男生幫女生付帳」這套，如果要請她吃飯一定得先說好，不然硬幫她付錢她絕對跟你翻臉。
這點，我可是領教過了。
有一陣子她的經濟比較困難，朋友約了她要一同吃飯，她欣然赴約。等到要結帳時，發現友人已經將她的部分一起結了，她的臉色馬上變得很難看。
「我又不是沒錢，你幹嘛這樣！」
「可是妳最近不是…」友人話還沒說完，她兇巴巴地打斷：「這點飯錢我還出得起，不然我一開始就不會說要來了。」說著，她掏出鈔票往桌上一放，轉身就要走。另一個朋友見場面僵了，趕緊拿了錢往對方懷裡塞，一面打圓場：「好了好了，就讓她自己出嘛。」然後轉頭對她說：「那，下個月妳生日我們再請妳吃飯。」
她聳了聳肩，大方地道：「嗯，好啊。」
那次散會後，因為順路，我跟她一起走了一段。我記得那時還取笑她，怎麼人家要請她吃飯還得自己找名目。而她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道：「就是因為是朋友，所以我不想佔人便宜。不是說我最近手頭比較緊，所以他幫我付帳我可以接受得那麼理所當然。如果這樣的話，那下次呢？別人再找我出來，是不是也會想說，『她最近不方便，上次那個誰幫她出了，這次是不是我們也要幫她出一下』？」她笑著說，笑意中藏著一股我沒見過的堅持和…落寞。「既然是大家開開心心出來，搞得人家壓力那麼大幹嘛，對不對？」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
她有一套自己處世的原則。牽涉到這個部分，還是別跟她槓上會比較好。
「水果茶。」
闔上研究了許久的MENU，她抬起頭對waiter說。我吞下了才正要問、就在瞬間解開了的疑惑。
啊，她當然不喝咖啡了。
「笑什麼？」她問，我才注意到我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沒有。」我搖搖頭，決定不要說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少來！」她捧起水杯，眼中笑意盈盈。「有什麼好事嗎？不然怎麼特地約我出來。你要結婚啦？」
「還沒啦！」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要說好事，妳才是吧。怎麼都不通知一下的。」
「啊，你知道啦。」她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也不是什麼非得特地詔告天下的事嘛，你又沒問，我就沒說囉。」
「誰沒事會問妳有沒有懷孕啊！」
「也是啦。」
說著，我們兩個一起笑了起來。
我們聊了一陣，談到彼此的近況、工作的情形，然後，我把那天跟朋友的對話告訴她。
「他說，妳沒提過對方是誰？」
「嗯。」她漫不在乎似地回應，眼神飄到了別的地方，卻還是藏不住那一抹黯淡。
「為什麼？」我問，其實已經猜到答案。「是我們都認識的人，對不對？」
看著她微微一震的眼睫，我知道我說中了。
「而且，我們都很熟，對不對。」
這點其實我沒那麼有把握，但是她卻猛地抓起飲料湊到唇邊。
果然。
我嘆了口氣，決定不要再追問下去。
「那，妳再來要怎麼辦？」
「再看看囉。」她聳聳肩，一派輕鬆地道。我卻明白，這是她隱藏不安的方式。
「不過，我應該是會把孩子生下來。」
「他也同意嗎？」我很想知道孩子的爸爸的反應。沒想到她卻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我告訴他這件事之後，就沒再跟他連絡了。」她說，仍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為什麼不連絡？」我問，一半是疑惑，一半是生氣。
我還以為她為了孩子會多考慮一些的，怎麼還是這麼任性、這麼孩子氣，這麼…意氣用事？
而她沉默了半晌，幽幽地道：
「你知道，一個女人在告訴自己心愛的男人他要當爸爸了的時候，可以聽到最糟的回答是什麼嗎？」
她離開以後，我留在那裡，坐了很久很久。大半的時間都是死盯著那杯喝到一半的水果茶，像是它會給我答案似的。
等接到馨的電話，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馨，」那天晚上，或許我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惹得馨有些不開心了。我哄著馨，終於忍不住問：「我問妳，如果妳懷孕了告訴我，會希望我有什麼反應？」
我知道這種問題很怪，馨一定也這麼覺得，不過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安靜地想了一下，才說：「嗯…女生當然會希望男生很開心、很乾脆地直接求婚吧。不過，因為結婚生小孩是很重大的事，所以如果你因為太驚訝說要好好考慮，我也不會怪你的啦。」說著，馨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道：「好了，早點睡。」然後留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發呆。
大概一個月以後，她突然來電，說有事要找我。
再看到她，雖然身材還是沒有很明顯的變化，但她已經換上了一身寬鬆的小洋裝。
「我要回家了。」她說，啜著熱鮮奶茶，一派嫻靜。「家人還是希望我回去，他們比較安心吧。」
「這是妳的問題啊，」我笑道：「誰教妳一直給人放不下心的感覺。」
「也是啦，」她也笑了起來：「自己出來工作，沒幾年作息也不正常工作也不穩定，這下還把肚子給搞大了，也難怪他們不放心。」
她仍然沒有提到孩子的父親。
我也沒有去問。
既然是我們都認識的朋友，如果他真的有心，早就對大家承認、而我們也早該知道了。
我想，她是真的很愛他，才會為了隱瞞他的身份獨自吞下大家關心的詢問。
像是看出我無言中的責備，她放下杯子，笑容中帶著寬容。
「前幾天我跟他談過了。」她說。「他贊成我把孩子生下來，也跟我求婚了。」
「然後呢？」我問，才發現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沒答應。」
當然，不然她也不需要回家去。只是…「為什麼？」
既然她想留下這個孩子，他也願意負起責任，那麼為什麼要拒絕？
而她，笑了起來。
「記得我上次問你的那個問題嗎？」
我怎麼忘得掉。我點頭。
「那麼，我再問你另外一個問題。」她又喝了一口鮮奶茶，道：「對你來說，婚姻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思索過不下數百次。
跟馨在一起許多年了，對我們來說，早就跟老夫老妻沒什麼差別了。許多人總愛打趣地問什麼時候才要把馨娶回家。我又何嘗不想呢？
只是，同居和婚姻再怎麼說還是兩回事。我跟馨討論過很多次，如果結婚的話，彼此是不是要在生活上做些什麼樣的調整。後來馨告訴我：「還不就差那張證書。對我們來說，還有什麼差別嗎？」
很怪吧，一般來說，女孩子面對這種事總是比較有壓力的。但我知道，馨是不想將這份壓力加在我身上，甚至玩笑地說：「你看，我們只是男女朋友，哪天不高興了頂多分手，結婚了還要辦離婚分財產啊多麻煩。」
我感激馨這樣的體貼，卻也因此更加地心疼。
我知道，不管有沒有那張證書，不管有沒有法律上的約束力，馨就是我願意攜手一輩子的女人。
她沒有說話，但我知道她不是在等我的回答，而是跟我一樣，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在他第一時間給我那個回答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有辦法嫁給他。」她的唇邊帶著一抹笑意，淺淺地、淡淡地，卻明顯地懸掛著。
「至少，目前沒辦法。」
我聽著她說話，習慣地伸手進口袋要掏煙，然後才想到不該在她面前抽。
她發現了，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你去旁邊抽吧，沒關係。」
「沒關係，妳繼續說。」我決定等一下再抽。再說，我也該少抽一點了。
她點了點頭，開玩笑地說：「那我說快一點喔。」
「不用啦，神經病。」我也忍不住笑了。
「你知道嗎，」她拿起攪拌匙，在杯中輕輕地攪動著，「一個女孩子可以得到最糟糕的回答，不是猶豫、不是動搖，不是『我考慮一下』、也不是『把孩子拿掉』，」她低著頭，我卻彷彿可以從濃郁的奶茶杯中，看見反映出來的落寞。
「而是，『妳確定是我的嗎』。」
我吞下了直覺反應要衝出口的詞彙，那對胎教不好。
原來是這樣。
這兩次見到她，那份迷人的沉靜，不是來自於成長，而是心碎。
而她，用著令我訝異的平靜，繼續說著。
「我當然願意嫁給他。我願意跟他一起生活，一起生孩子、把孩子養大，也願意一輩子照顧他。可是啊，就算我們現在有了孩子，我也不能嫁給他。
「因為，對我來說，只要愛一個人，我就可以跟他一起生活。但是如果連最基本的彼此信任都辦不到的話，我要怎麼樣對他做出承諾？我又要怎麼相信他對我的承諾？」
「所以，」她笑得很頑皮：「我的回答是：『Yes, I do, but no I won’t.』」
那天我回到家的時候，時常加班的馨已經回來了。應該是聽見我在門外掏鑰匙的聲音，馨從屋裡開了門。
看著馨迎接的笑容，我忽然一陣激動，伸手拉過馨緊緊抱住。
「啊…幹嘛啦！」我聽見馨驚訝地笑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去吃飯吧。」我說，輕輕放開馨。「晚餐想吃什麼？」
「都可以啊。只要跟你一起吃都好。」馨笑著打量著我，像是想看出有什麼不對勁。我只是笑了笑，牽起了她的手，突然明白了將妻子稱做「牽手」，是多麼美多麼深遠的承諾。
I promise to be true to you, to love you, honor you, and respect you.
For all that you are, all that you are not, and all that you will be.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I will be there with you, for now, and for always.
～婚禮誓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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