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們之間,隔了多長的距離嗎?」
她如是問。
她總是這樣。
如同這冷淡的語句,漠然地、不帶任何感情的。
認識她、或說,知道她已經很久了。
至少,有六年了吧。
對了,她也才不過二十歲而已。
反正我們相識、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總是這樣,冷淡、沉默,幾乎不帶任何存在感地,悄悄出沒。
所以當我發現那篇文章出自她的手中時,我心下狠狠一驚。
那一整篇、充斥著情感的文字。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冷漠外表下豐沛的情感。
然後是濃濃的愁緒、恐懼,彌漫字裡行間。
我怔忡地面對電腦,注視著她的網誌,被充滿著困惑與恐慌的吶喊淹沒。
她在求救嗎?
她在對誰呼喊?
一次又一次單向的告白,述說著渴望接近又害怕失去的惶恐心情。
我匿了名,用沒人知道的暱稱在她的文字底下留下我的。
然後,我這才第一次,認識她。
現實生活中我們持續地彼此相識而沒有交集,虛擬世界裡經過一年她才開始對我吐露心聲。
她沒有想到是我。
或許她根本想不到我會上網吧。
順道一提,今年我三十三歲。所以在相識當時十四歲的她而言二十七歲的我已經是「老人」了。
只是工作需要我也是會學習著上網的,這點她倒是忽略了。
於是我就這樣以匿名友人的方式,進入了她封閉的世界。
從來沒想過她會是如此孤獨的。
看似生活一切平順的她是家中的獨生女,人際關係除了三五好友以外一概不理人。功課還過得去,社團也沒少玩。除此之外我就對她一無所知了。
甚至覺得一切事不關己的她的態度很惹人厭。
所以當發現了她的寂寞與失落,我便像是窺見了什麼秘密一般,遇見她總忍不住心虛。
喔,會認識她是一次她和朋友到店裡來用餐。這間簡餐店是我老爸開的,我從高中沒事就會在家幫忙,目前掛名副店長。老爸常說我要是辦事不利照樣炒我魷魚找別人頂店,這句話在她也來店裡打工後說得更勤了。
其實她的家境也並不是不好,只是不知道在堅持什麼,說自己的零花錢要自己負擔,於是在來過店裡幾次之後就向老爸提出打工的要求。
這一打工就打了六年,成了模範員工。只是她的笑容只有在面對顧客時會出現,一到廚房照樣板著一張臉把點菜單往我面前桌上一拍,冷冷地蹦出哪一桌點了什麼東西。要是我當上店長一定開除她這雙面員工!我常常在心裡這麼想著。
這個念頭直到發現她的網誌,才比較少出現在我腦中。
我記得那天好像是為了要上網回覆顧客在網站上的留言──老爸不知道在發什麼神經,硬是叫人幫這間小不拉嘰的店架一個網站和留言板,說是能即時得知顧客的反應,害我每幾天都要上網看留言整理給他看──不小心點到一個留言的連結,就進到她的網誌去了。發現是她的留言時我還打算隔天要記得虧她取那什麼爛暱稱,然後一時好奇就點進她的文章。
從此我就被從不知道的她給震懾住了。
之後每見到她就更加地察覺到,那冷漠之下龐大的孤寂感。
她是如此脆弱。
忘了是哪一篇文章,仍是對著那不知名的某人述說著。為了想認識他而嘗試著接近,又因為害怕受到傷害而選擇了保持距離。
過了許久她才告訴我,她曾經因為太過害怕失去而對深深愛著的人逼得太緊,反而加深了彼此之間的鴻溝。
然後,狠狠地被彼此傷害。
於是她除了從小認識的幾個朋友之外很少有人能知心,後來我才從文中慢慢窺知,她下意識地排斥新的人際關係。
不過我從未點破,不論是以哪種身份。
我只是默默地守在一邊,在她的文字過於晦暗時留言鼓勵、在出現那麼一點窒悶以外的空氣時,陪她一起呼吸。
我以為我是可以安於這樣的關係的,就像一個大哥哥,開導著不懂事的小妹妹。然後看見身邊的她,慢慢出現一絲陽光的氣息。
直到那篇文章出現。
今天她到店裡來,仍是板著一張撲克臉。換上制服後她先在廚房幫著張羅食材,然後拿起menu踏著輕盈許多的步伐出去點餐。回來菜單用放的,淡淡口吻少了冷冽感輕聲複述著餐點。
於是我笑著調侃道,「怎麼?今天心情比較好喔!」
只見她一抬眼掃視一眼轉身就走。
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苦笑開不得玩笑的人,認命承受她回復成冷眼拍菜單的態度,晚上習慣性地上網就看見她的新日記。
或說,一封新的信。
〔給親愛的你。
和你的交集依舊是公式化的交談。
在你眼中的我或許只是個沒禮貌的冷漠女孩,
卻不知道太過壓抑的我擔心的是哪天
這樣的感情爆發出來會過熱得讓你幾近灼傷。
當你看著我笑著說
怎麼 今天心情比較好喔
那一刻我險些被衝上胸口的熱流給逼昏了頭。
只不過是你的一個笑容罷了。
只不過是一句難得的問候罷了。
為什麼我會轉身逃跑連個回答都說不出口?
或許連我自己 都怕你太過關心。〕
我的思緒在螢幕前整個炸開,不知愣了多久才回翻她以前的文章。
我怎麼從來沒有發現,她第一篇發的信,是到店裡打工的第二天?
持續寫了六年、上千封的信,我這個一直看著的收件人竟完全沒有接收到她的信息。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完全無法直視她的眼睛。看著她的信再度出現灰心與恐懼、看著她在留言板上尋找我的蹤影,我竟然,無能為力。
然後我開始翹班。
老爸問我原因,我只隨便給了他身體不舒服的理由搪塞。
我沒辦法面對她。
把自己關了一個週末,除了上網看她的日記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才發現我是這麼想念她。
我先前安慰她的詞句,那些叫她不要害怕和對方的年齡認知觀念和生活的差距的說法,都成了空話。
原來最在意這些的是我自己。所以我一直裝做把她當成滿身棘刺的刺蝟,不敢去想我只是害怕某天發現她其實是美麗的薔薇。
我終於在留言板上,點下了「我要留言」的連結,伸手拉過了鍵盤。
星期四的晚上十點,是她的收工時間。以往總是慢慢磨蹭不急著下班的她,今天卻收拾得很快往巷口衝去。我看著她的背影,不斷猶豫。
然後一把扯掉身上的圍裙,跟在她身後。
在巷口便利商店的燈光下,我看見她的身影。那是我幾天前在留言版上跟她約定的地方。
深呼吸了幾次,我往她的方向走過去。
她的視線投注在遠方,似乎是想找個從前方走來的身形。而我無聲地在她身後站定,鼓起勇氣終於開口:
『我只不過是害怕而已。』
我看見她的背脊一僵,趕緊在心中逼自己繼續說下去。
『害怕哪天,太過接近太陽,就被灼傷了。』
萬一停頓下來,我恐怕就永遠說不出口了。
這是我在她的網誌下,回應的文字。
面前的她佇立了幾秒,時間長得足夠我轉身逃跑。然後她終於回過頭,沒有表情地看著我。
而這次我再也不會遺漏,她的眼中悄悄泛起的淚光。
「是你。」她說,沒有情緒地。
「是我。」我點頭,「可是你的信,我一直到上星期才看懂。」
「你想跟我說什麼?」
她把視線調開,望著某一塊招牌。
「我想跟妳說,」我緊張地差點咬到舌頭,「其實、我…」
「你知道我們之間,隔了多長的距離嗎?」她搶過我的話。
隔了多長的距離?
我望著兩步之外的她,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大概有,十三年那麼長呢。」
果然。
〔有的人是可以長相廝守,有的人是只能用來遠遠觀望著。
即使這樣的距離,足以把一個人逼瘋。〕
「不對。」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靜,看見她的表情透著一些些吃驚。
「我們之間,只有一個擁抱的距離。」
在那靜寂的三秒中,我看見她晶透的眼開始蓄淚。就在我幾乎要害怕得轉身逃跑的瞬間,我的胸口承受了一陣撞擊。
我在人來人往的超商前,將她用力抱緊,聽到她在我懷裡啜泣。我的眼眶一溼,但是臉上滿是笑意。
等了六年,遲頓的我們才看懂彼此給的玄機。然而我卻覺得很划算,因為用這六年的時間,我們追上了十三年的差距。
────────我喜歡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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