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記憶開始,就是兄弟姐妹五人與媽媽住在豐原市區,一間很不起眼位偏角落獨門獨院的宅屋裡。用「小」眼睛看世界,不足十歲以前的眼界,世界竟然如此的宏大。雖說是獨門獨院,其實是屈在一座大宅院的角落邊上。層層疊疊的紅磚墊底,用小碎石子堆砌固定三支樁腳,媽媽用兩片長木板上下硬架出來成為我家大門的隔牆,就形成了「牆裡牆外」的我家獨門獨院。院子的地面記憶裡是土黃色,應該是泥土面;屋簷下緊接著另外一片土磚圍牆,院子右邊角落是我家的半露天「衛生間」,靠牆中間段是媽媽做的三兩層花架,一年四季裡總有曇花、一點紅等各樣花栽一盆連一盆。緊接著是媽媽自創養雞用的上下樓式細鐵籠,水泥鋪成可以洗衣服的水池緊挨著雞籠子;然後是媽媽的最愛──狗窩,狗窩樓上是好層養十姐妹小鳥一格一格的鳥屋。幾樣不大不小的「裝備」圍成我家的院子,不難想見院子很小,不過,絕對足夠在地面上畫出「晶」字形格,因為十歲前的印象,在院子裡跳格子玩耍,是很重要的一項娛樂。
民國五十七年中舉家搬遷到潭子去,那年我滿十歲。十幾年後再回去「尋屋」。站立在媽媽花架這段圍牆外已經改建成大馬路的時候,呆立路邊眺望破舊不堪圍牆內的「那棟房屋」良久良久,怎樣都無法安撫滿心亂竄苦痛的思緒,怎樣都無法想像當年「爸媽是怎樣在這樣的一間房子裡生養五小…爸爸竟還撒手人寰…任一大五小自生自滅在這樣小的草屋裡呢……」原來,屋子的屋頂是竹管拼排再鋪上一層又一層的稻草。
我家的獨門外是紗門,裡面還有一道木門。長方形的屋子,留下小段走道,客廳用一道牆隔去三分之一做為廚房,客廳左邊的牆面有一扇大窗,右邊牆上高處有兩片小氣窗。廚房在客廳右側,廚房裡有一個木製紗門小櫥櫃;推開櫥櫃紗門右邊放著日用的碗盤,左邊格成三層可以擺放隔餐剩菜。靠近廚房門口鉛製圓筒米缸上放著白色大同電鍋,兩個裸座瓦斯爐,放在媽媽自己釘的木架上面,媽媽很聰明地用一片寬寬薄薄的鉛鐵片墊著,以防著火,開放式的木架,裡面整齊的放置著醬油、糖鹽等等罐裝酌料,以及記得很清楚的是兄弟姐妹們經常輪流去打買花生油用的錐形鐵罐。然後接著是只能放一洗菜盆大小的洗水檯。轉身過來的最角落,剛好放有一圓型鐵架,是家裡的洗臉架。有毛巾架,與掛有法琅質鐵製圓臉盆的鐵架,邊邊上另外焊著一小鐵圈,可以架肥皂濾盤用。廚房好像只能容下一個人似的空間,我卻最喜歡瓦斯爐台上那扇可以望向院子的小窗戶。媽媽可以邊煮飯邊監視孩子們在院子裡的動靜,而我則可以在窗外偷著由廚房飄來的飯菜香。就在這窄小的廚房裡,不僅煮飯,同時也是一家人輪流燒開水洗澡的地方,前後長達十幾年。
客廳有一台大型可以播放唱片的收音機,是哪種有蓋子可以掀開式新潮型。十歲以前我認為,那是我家最奢華的傢俱。兩張藤椅中間有一個只夠放兩杯茶杯以及一盤水果盤的籐製玻璃面茶几。然後靠氣窗的牆壁下,就放著一張正正方方的餐桌,算來算去,媽媽彷彿是希望能用六張椅子圍起,因此椅子有長條型、圓凳型、還有椅背式。我最喜歡坐在靠牆的長條板凳。靠近廚房面對客廳的那面牆,掛著一面鏡子,是全家人要出門前,做服裝儀容檢查用。
再往裡走,穿過只有門框的門,要進入書房。媽媽的梳妝台最富古典味,精妙地放在木製矮櫃上,櫃子沒有櫃門,一疊整齊得像是裁切過的過期報紙,永遠都這樣高,永遠不曾改變過似的切齊四個邊緣,彷彿從來沒有加放上去或是抽出丟棄過。那是媽媽的禁區,任何人只要稍稍移動過,即使是抽出一張報紙,或是移動半公分,她都立即知道,比裝有閉路電視還精準,不容狡辯。
梳妝台架邊緊接著是媽媽親手縫製的漂亮蓋布蓋上的縫紉機,媽媽晚上不是踩著縫紉機補製衣裳,就是在縫紉機上埋首記著當日家計開支。很少見媽媽在那台縫紉機上看報。是我自己猜想,可能是當年爸爸就是想要在這縫紉機上坐下看報,不甚跌坐地面倒臥後再撞擊縫紉機底下的鐵架,而心臟麻痺猝死。記得當時年紀小,虛榮心可不小的我,最愛在這張縫紉機上寫功課。因為縫紉機上抬頭處,媽媽沿著窗邊沿架設一架二十燭光的日光燈,那時候我相信自己有坐擁第一抬書桌似的驕傲與尊貴。其實這小房間要算是書房,因為真的是有書桌擺放,說是書桌,其實比較像是辦公桌形式,書桌是大哥讀書寫功課的重地。但是只要媽媽不在,光是拉開兩邊的抽屜,從上到下逐一翻閱,就教人驚喜緊張萬分。書桌緊鄰著一大木箱,木箱裡面整齊的疊放各樣雜物,木箱上有一台小型的收音機,就是那種各種不同大小的燈泡組合成那種,小時候的好奇心最折磨人,老愛去觸摸也懷疑著音樂到底從何來,結果總免不了燙著手指而大呼小叫。
最懷念是大木箱上還有一台青綠色的大同電風扇。大書桌對面是一個藤製的大衣櫥,老看不懂,衣櫥為何沒有門,櫥櫃的藤架有兩個鐵鉤固定住,我也是研究很久以後,才赫然發現這衣櫥原本是我們五個小孩都睡過的嬰兒搖床。媽媽巧奪天工翻過來,用鐵鉤固定原本的槽,再把槽底靠牆,就變成好大的衣櫥。搖床衣櫥底下的藤架,媽媽又多加上幾片木板,就成了空間完全利用的鞋櫃。然後再擺上一張單人床,這張單人床我從來不了解是屬於誰的。不過感覺是像是大哥那樣很「重要」的人才能擁有似的,因為父親過世後,大哥就是媽媽口裡老提醒的:「…家裡的長子就要扛起一切…」
最後那間就是我們家的臥室。臥室裡有一小平台,也開有小窗,小時候捲臥在平台上望著窗外的稻田,(後來再回去時候,竟然已經變成大馬路。)那樣感覺頗有獨攬大權屬於自己「秘密基地」的權威感。其實,十歲不到的身體,能窩進去的平台,不用再丈量都知道那會是多麼小的空間。所謂的「臥室」,充其量不過是大約六七片的榻榻米大小,因為就是這幾片榻榻米墊拼成的通舖。每天晚上媽媽一邊掛大蚊帳的時候,孩子們就負責鋪床,然後七嘴八舌不斷辯論,今天該誰睡最靠近媽媽,也就是離床頭最近處。四十年後從實招去,想睡在媽媽身邊,真的不是想向媽媽撒嬌,其實是這樣才能吹到書房裡大同電風扇吹過來的「餘風」。床面上除了最底端一邊有大木櫃衣櫥,剩餘空間是落著整齊摺疊好的床墊與蓋被外,只有床底下偶而竄來竄去驚嚇我一整夜的老鼠,最教人記憶歷歷。
佇立在整個童年歲月中,生我養我,為我避風遮雨的房子前面,怎樣都教人難以接受原來它竟然是這樣的矮小侷促、是如此的破舊不堪,那般搖搖欲墜的模樣,令人心都碎了…而心疼著茹苦含辛的媽媽,又是怎樣運用她妙思巧手,營造給我們如此寬廣、美好又豐富的童年歲月呢?下筆至今,出差遠在外地,夜又已深的旅店裡,回憶起來那些歲月,母親爽朗高喨得意的聲音,仍舊餘音嬝繞,彷彿從來不曾散去過 ── 「……你們看,我們家雖小,但是隔壁劉媽媽說,就算是麻糬掉在我們家水泥地上,還是可以撿起來吃喔,因為完全沒有灰塵會沾上……」
變老,是用一連串的好日子換來。而我這樣的記憶,是用多少酸甜苦澀的歲月堆積、堆積出來的呢?
記於 浙江寧波 錦江之星617房裡 2008/09/11 12:29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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