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天氣溽熱得教人難以忍受。其實不盡然全是高溫惱人,但是也分不清楚,或者是不願意認真區分到底因為天氣的悶,還是心情的悶?七月那次因為不識趣的颱風來相攪擾,無奈只好順延幾天出發前往中國。張愛玲的《流言》,在上班時間帶進帶出的已經好幾個月,午休片刻往往不是人為因素切斷了才翻閱的三兩頁,也會是被手機鈴響的中斷而暗自懊惱;終於那天清晨,在前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用心讀完,卻忍不住嘀咕自己:「…那批貨要是不行,怎辦…」何苦又自陷於張大作家的文字叢林、話語深淵裡?
寧波八月的天空灰陰鬱悶,原本就悶悶不樂的情緒,被可能逼近的颱風挾持,後悔不該用《一九四七高砂百合》陪伴被綁架的思維,路程漸行漸遠,書本越翻越多,心境愈來愈沉,奔馳在寧波郊區那條新開的大道,雖然徐風吹拂,沒有涼意,也難催人心情開朗。日前強行把模具從更遠更鄉下的黃岩中國廠家借調到寧波廠,是因為這張不大不小卻攸關「公司命」的茶盤訂單,雖然有中國廠商三次以上打樣的加持,外掛兩次慎重的保證,仍舊不敵那套如同早餐店製作「鬆餅」的陽春模具的耍賴罷工,成形後在酷熱的午後,八成以上的貨品竟然悄悄地「變形」…變形的茶盤,如何捧杯奉茶?準新娘還沒能博得歡心換取紅包,恐怕已經潑灑婆姑一身茶漬……公司小妹,難免在第一次奉承老闆,端上茶的下一秒,只見桌上那台精裝手提電腦,正泡在還冒著煙的茶水中……落寞無力沖擊全身,不死心的再輾轉顛簸數小時車程,親自前去查驗已變成的成品,乍夢還醒之際,接獲客戶來電表示『不必多說,訂單取消』。反正夢魘也不適合持久,按捺百感交集的心情,用同樣的車程黯然回頭,不需流連。
寧波的市區車水馬龍熱鬧非常,此起彼落競相林立大樓,多年來如春筍般不斷竄出。寧波市或許不及上海的繁華、少點杭州的閑逸,然而從南到北一樣的是中國人們對於來自台灣的「關係話題」始終一致。打從跨入中國境內那刻間,舉凡來接機的廠家、過程中的計程車司機、甚至餐廳老闆,只要確定是從台灣來的第二句話,總要面帶得意口氣揶揄笑嘻嘻地說:「…最近…你們陳水扁被踹了一腳…呵呵呵…」見我不說話,不慌不忙地接著說:「…現在可以去台灣旅遊啦…很快就…」不需要等對方把話講完,不疾不徐地回答:「…是啊…歡迎您們來台灣玩玩…只是你們來的太少了啦…當初還答應我們的總統說每天有三千人次呢…太少了啦…現在一星期連三千人都不到喔…」「…我的總統被暴力對待…在二十一世紀科技年代…很難想像…你不譴責暴力嗎…任何人都不該用暴力相向…對不…」
難掩對二○○八年世界奧運在北京興奮之情的中國人,時刻展現得意驕傲,這般情緒不免感染滿腹心事的旅人,侃侃而談之間,突如其來地對西藏的「暴民」大加撻伐不屑,最後竟還說出:「…暴民就是該被槍斃…」真的忍不住從容地問:「…是怎樣的一個國家的政府…會派兵坦克部隊去鎮壓槍殺…在自己的家鄉工作…生活…繳稅的老百姓呢…政府不是該保護自己的同胞…」起身離去前,再回頭深深看他一眼時候,他若有所思的樣子,令人深信彷彿那是他這輩子不曾聽過的論述。
忘記是多久以前,台灣經濟起飛錢開始「淹腳目」以後,傳統產業在台灣遍尋不著「作業員」,終於變賣在台所有,棄家拋鄉攜帶現金大鈔,大批出走蜂擁到中國,胼手胝足在那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再建廠房重蓋房舍,訓練人員培育觀念,日以繼夜年復一年,造就中國現今產業經濟的神速進步。曾幾何時因為台灣產業的轉移,造成從中國「內地」傾巢而出的就業人潮,其勢之猛宛若長江駭浪黃河波濤滾滾而來,在最巔峰的時期,廣州火車站前整片黑鴉鴉久久不散的人山人海,其空前景況,不但讓當地政府大傷腦筋,更是年初中國大雪災所造成各大車站等候回鄉人潮的情況的好幾十倍。
中國大陸人多好辦事,不斷釋出「多利」姿態,誘惑吸引大量外資進入,奈何好夢真的容易醒,坐擁十幾億全世界最多人口的國家,在「一胎化」政策與時代進步的最後結果,像是昨夜的一場夢,很快地也演變成全世界最密集的人工,最集中的生產環境下,竟然會有徵不到工人的窘境。相對當今的缺工與當年的「盲流」,不僅僅給「遠離家園」已經太久的台灣人重大打擊,更是當時就因為在台灣找不到作業員情況下,才遠赴他鄉的台商,形成最強烈最大的諷刺。
無遠弗屆的網際網路,帶動全世界蒸蒸日上欣欣向榮,或許因著「全世界都在看」北京奧運,中國當局不能不表現「民主」寬廣情操,以落實跟著上時代潮流世界趨勢的國際形象。只是不幸的,啟動中國民主的第一步,首當其衝的是台商企業的「勞動基準法」。中國政府「命令」是一個,無奈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實施起來明顯地,在各省各地各彈各的調各吹各的曲。南方台商聚集區域,地方政府以挾「勞工權益」以制台商,嚴厲「執法」歷來少見,任何杯弓蛇影、風吹草動,不需先查證屬實與否,連人帶車先關緊閉個把月,再斷絕與外界的任何接觸,不出幾天,但見家屬大包小包捧著現金四處求「公安爺」拜「官員佛」放人。文明點的,或許先行公文一紙,讓勞工有恃無恐,「小皇帝」們只要稍不順氣,動輒搬出「法律」以護自身權益,向台商業主宣戰者算事小,花錢還可消災;萬一往「勞動局」告上一狀,旋風式的大隊公安,大陣仗直接進廠接收,要能二話不說起身不動聲色直奔關口,保住全身回到台灣,已經是祖上有德有保庇,千萬不要癡心妄想,以為能撈回多年以來投資下去的血汗老本。年初至今,無聲無息消失、此生不再回東莞的台商,最粗略的估算也有上萬家。來到龍崗的中國廠商業主,語帶保留表示:「…奧運後…九月份還會有一票人消失…」
馬奎斯寫過《沒有人寫信給上校》暗喻政府的專制腐敗;張大春的《沒人寫信給上校》,我沒讀過。作者嘴裡沒承認過諷刺的是為哪樁,據說拜讀過的都不難明瞭「虧」的是誰、「損」的又是哪件事。
而台灣,二○○八年春末開始,台商紛紛在中國的「淪陷」,小市民搞不清看不明,卻心慌慌地憂慮著,是否是中國對台灣「秋後算帳」開刀的第一步?或,也可能與新政府的親共聯共政策有那麼點相關連?
難道難道,「沒有人寫信給總統」替我問看看嗎?
憂心在2008/08/09 16:44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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