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台灣總統大選剛過的七月,因為做貿易關係,隻身前往印度出差驗貨,在那『路邊有人吹笛引蛇起舞』的國度裡,展開一段三角貿易;旅途雖然遙遠,教人疲憊,心情卻充滿興奮。宴席休息時候印度的廠商,很認真的問我:『你支持你們現在的總統嗎?你們會願意被中國統一?』連續兩個尖銳問題,一時之間,有點招架不住。但是,我很明確地表示,第一次我並沒有選『他』,但是選舉結果一出,我就支持新任總統,何況這次我選擇的是他,因為那是民主。再者『個人當然沒有去統一中國或是被中國統一的想法。』印度朋友們笑咪咪地說:『你們害怕戰爭?』然後,很得意的口氣,訴說他們國家的獨立,是經過長期抗爭得到的。
偷閒在離開印度前,獨自在加爾各答的街頭閒逛一下午,二百年英國的殖民,在印度,幾乎沒有留下痕跡;印度人民一樣信奉印度教、穿傳統印度沙龍、說傳統印度語、仍舊用手抓吃印度食,幾百年下來沒有改變的是,一樣的貧窮與粗俗。只有在大街上幾棟顯眼的維多利亞建築,以及汽車開的是左邊約略可以讀出,當年大英帝國的蛛絲馬跡。而我則深信,那是因為印度的人們,在殖民時期,沒有一天忘記有朝一日,要索回『自己的國家』。
今年四月間前去中國浙江云和,拿取樣品,隨即飛往日本大阪與客戶開會,期待另一波三角貿易。在日本會議中,忽然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叫囂聲音此起彼落,不諳日語的我,日本客戶笑著用英文轉述 ── 那是一群日本人,正在中國領事館前抗議 ── 『日本人對於中國太過於軟弱,雖然我們確實侵略過亞洲,但是,我們要道歉到何時?日本帝國每年提供給中國與韓國的大筆金額,已經多少年了?要到幾時才能了?如果如此,我們是否也應該對台灣,做如此一般的處理?我們是否也該對台灣的人民道歉?』
年輕的客戶說,如果不是要開會,他也很想參加遊行;同時詢問我,剛過的百萬台灣人大遊行,你在裡面嗎?『當然在,我必須告訴全世界,我要的是甚麼。』他回答說:『我們國家的人不可能如此團結,能有這麼多的人們走出家裡,為自己的國家走上街頭,發出出聲。』我安慰他說:『因為你們一直以來,就有國家;而我沒有。』
那位二十年前,如今早已退休我的老友 ─ 松原樣;老態龍鍾模樣,但看起來還是神采奕奕,笑臉嘻嘻搖搖擺擺來到下榻的飯店與我會面。每回到日本出差,無論業務洽談再忙,總不願意錯過與他見面的機會,他也非常開心帶著我四處買禮品,或是買藥物補品;最後,一定宴請我一頓最美味可口的日本料理。道地的日本料理店裡,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獨家的涮涮鍋原湯,遠近馳名,美味湯頭真是無言可喻。聽說許多台灣旅客會整甕的將原味湯頭購買回家。
在店裡,他開口問我:『前些日子,台灣百萬人大遊行,你和先生去了嗎?』隨後若有所思,在他滿臉皺紋的臉上,悠悠地說:『你們國家有一群人是crazy guys。』『你不會想要成為China的共產國家吧?』年近八十的他,五十年前被公司派往美國經營貿易;回日本後,往返台灣繼續貿易工作,在中國大陸全面開放前退休,當年有幸與他結識,從生意關係,持續交情至今超過二十年。松原樣浸潤過美國的絕對民主,面對自己國家的侵略行動,也在以往的殖民地穿梭,如今,看著中國與台灣之間,歷史促成的愛恨情仇,在對岸百姓還搞不清楚情況下,台灣地區的百姓們,竟然先行開打,鬧得不可開交。
很明顯地,一路下來,從南亞到北亞,都有人在看!
回到公司,中國反日抗爭行動,在中國幾個特定地區,計畫性的展開。有日,我那年輕日本客戶來電,慎重其事的問我:『我們這張訂單,如果下給中國浙江,會不會因為是要出往日本,不預警地退單呢?』口氣,他是驚慌的,決不是玩笑。我也不忍嚇他,安慰他說,不要緊張,我願意打電話到工廠去探探。果然,如我心中所料,遠在離上海市,從杭州前往驅車還需要五、六小時車程的云和廠家,在我講述完上海抗日事件後,一頭霧水大笑說:『為何我都不知道這樣事情?我的國家對我真的不公平呀。』
不論是客戶或是廠家,理直氣壯地在我面前都使用『我的國家』。我很羨慕,真的,突然之間,我羨慕他們。他們有國家。在我的幾十年教育後,驚覺發現,我根本是沒有『國家』的人。我不再需要有反攻復國的重責大任,我當然也不用去解救苦難同胞,他們如今可是強過我呢。以前我認為是的『中國國民黨』等於『中華民國』的國家,如今不再能這樣高喊。有一段時間,對於到底需要效忠的是『國家』還是『黨』,偶爾也會在一剎那間錯亂了心智。因為,如果是『國家』─ 中華民國,我在國際上,卻不被認同,經常因著ROC的護照,被冠上 Chinese 的國籍時,在機場或是飯店櫃檯跟人們爭執不下。如果說是『黨』─ 中國國民黨,又不被對岸的家叔許可。
原來,我從就沒有『國家』。發現這個事實,真教人心痛。原來台灣的人們,才是真正的苦難的同胞。百年前台灣這小島,像禮物一般被拱手送人,雖然當年殖民者,對這塊小島用了心,做了許多建設,卻也給日後子孫留下無形的影響。實質上,竟是將這群苦難的百姓帶往無知無邊的深淵中,因為,日本帝國侵略的失敗,再將台灣轉給另外一個獨裁。
幾百年下來,到底是所謂的『中華民族』裡的這撮台灣人,早忘了本、斷了根?還是我們根本就是先天奴才,需要被統治?需要被鞭策?
在台灣,如今有一半的人們想要獨立,成立自己的『國家』,而另外的一半裡,有一半人想去統一別人的國家,把它變成是自己的『國』,再另外那一半人,想要被別人的國家統一,入贅進入別人的『國家』。這一切,最心痛地是,你我不能自行關起門來決定,反而不僅要看遠在西方那老大哥的臉色,更要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了那用七百多顆飛彈對準我家門的對岸親戚。
身為生意人的我,俗事未了,義務也還在,更因紅塵還有愛,尚且沒有放棄一切的資格權利,我還要為未來不可預測的每個日子,不斷地努力與親家── 中國纏綿糾葛,外加不時討好,設法鋪好前面的道路,給還年幼的孩子,有個美好的未來。
其實我心中總是慌張,因為我不願意一夜之間,由全然的自由民主,淪為全面共產枷鎖,我更不願意,兩大人兄弟幾十年的鬧分家,引發的內鬨,進而大打出手,危害到我的小孩,得重唱『哥哥爸爸真偉大』的兒歌。
暫時,不向上帝懇求禱告,我向在台灣偉大的政治人們陳情,您們到底誰看到我的憂慮困惑?曾不是有位偉人訂了一個有名的規矩 ─ 政府有義務讓人民免於恐懼的責任?或是人民有免於恐懼的權利?
而我,力單勢薄,要等待再見到我的『國家』,回來解救?還是趁早死了心,說聲沙喲哪拉、Good Bye、再見,我從沒有過的『國家』呢?
完筆於 2005/05/08 凌晨 家中 (此篇刊登於台灣日報 2005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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