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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秋芳,臺大中文系,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著有長篇《小說拾光》;族群綜論《台灣客家生活紀事》;旅遊隨筆《東河往深情》;童話《床母娘珠珠》;少年小說「光」之三部曲《魔法雙眼皮》《不要說再見》《向有光的地方走去》;《山海經》新詮《崑崙傳說》三部曲、《太初傳說》三部曲、;經典重述《有了詩就不一樣:來讀詩經吧!》《做自己的煉金師:來讀論語吧!》;論述《台灣兒童文學初旅----兒童文學的遊戲性》;編撰95年~97年、109~110年度童話選。
創作坊的大小朋友們,大家好!
四季輪迴如人生的生老病死,立冬後緊接著小雪,好像生命也隨著深秋成熟的果實和豐收的滿足,慢慢在秋風漸冷,花葉飄零中,迎向人生初雪。生活少了奔波,更多的是內心的沉澱與平靜,外界的熱鬧隨著天氣轉寒而逐漸平息,大半的人都回歸家庭與內心世界,冬季的靜謐與潔白掩蓋了大地的瑕疵,象徵著人生最終的寬容與放下,像果實落地回歸泥土,我們也在冬季中找到內心的歸宿與安然,在豐富的層次中看見各種累積的閱歷,學會了淡泊與從容,智慧的沉澱。
2024/10/12,「世界華文文學獎」頒給90歲仍創作不輟的臺灣作家黃春明。他在得知消息非常驚喜:「真的嗎?我九十歲了,年紀這麼大了,還能得獎?」
當然可以得獎啊!這就是生命入冬的豐富與多彩。由秋熟到冬收,不是行動的終點,而是享受內心充實與生活趣味的獨特階段。欣賞藝術與文化,參與家庭互動和社交聯誼,進行簡單的志願付出、輕鬆的體育活動,培養新興趣與愛好。歲月的見證是無價的領略,值得將人生故事、經驗與價值觀,記錄成書、錄音或口述,成為後代的精神財富,分享沉靜的美好年華,對於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抱持欣喜之情,仍然能在生活的每一點滴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快樂。
黃春明透過線上參與典禮,飛至馬華代領的兒子黃國珍表示,父親非常想參與頒獎典禮,為此在住處爬樓梯,背兩公斤的背包走路,鍛鍊心臟和體力,但醫生擔心他心臟負荷不了,希望他留在台灣,這位永恆的文學老頑童,仍在持續寫作,最新的長篇小說已寫到最後兩章。
這就是永遠不肯老、不會老的「少年感」。在這秋寒冬凍時候,我們就跟著黃春明、林雙不和宋澤萊這些前行作家的步履,採探出特屬於台灣想像的少年小說新樣貌。保持純真和理想,在天候渲染出來的憂鬱沉靜裡,透出明亮、好奇與活力,積極探索新可能,抵抗沉悶與孤寂;保有對生活的熱情和勇氣,熱愛日常,延續生命朝氣,讓心靈擁有溫暖與柔韌,調和了季節帶來的寒意。 1.黃春明,少年小說原型
黃春明出生於1939年的,退學,打架,逃家,當小學徒,考上北師被退學轉到南師又被退學再轉到屏東師範,他那在顛扑挫折中得到的啟蒙與成長,正如一部動人的少年小說。小學上美術課時,美術老師出題畫「我的家」,他把家裡屋頂上野生的番茄樹畫得比房子還大,長著紅紅的番茄,當場被老師糾正說屋頂上沒有土怎麼長得出番茄樹,即使被掌嘴到流鼻血,他還堅持著自己其實也不完全懂得的祖父說過的話:「想活下去就有辦法」。
他在似懂非懂的「老人的智慧」裡找到力量,而後在他的作品裡,經常出現動人的老人與小孩的刻畫。這樣的生命韻律和人格特質,和典型的少年小說幾乎重疊。老人和小孩是人口外流的農村所剩餘下來的低生產力人口,老人的人事豁達和小孩的天真好奇,溫馨的對話與互相偎靠的感情交流,構成黃春明小說中的溫馨與童趣。像〈城仔落車〉裡的老祖母與患佝僂的小孩,〈照鏡子〉裡幫孫子剃頭的祖母,或是〈青番公的故事〉青番公小時候背祖父逃避水災、青番公年老講古哄孫子阿明睡覺的情節,〈魚〉裡阿蒼跟阿公的感情,〈甘庚伯〉和阿輝,〈瞎子阿木〉和阿全……
他和出身外文系的陳映真、王禎和一起被併入七○年代「鄉土寫實」作家,可是,他不加入任何鄉土論戰,也不在小說裡附掛像陳映真的哲學辯證、王禎和的語言試煉那些重疊的繁複,光是專注地捕捉鄉鎮小人物的生活風情和傳奇軼事,帶著既浪漫又寫實的筆調,再現童年家鄉蘭陽平原的風土民情。八○年代,黃春明卸下寫實又浪漫的創作意識,藉著〈甘庚伯的黃昏〉從南洋戰場回來的甘庚伯兒子阿興的癲瘋對日本殖民帝國提出控訴,〈蘋果的滋味〉影射美國經濟殖民台灣,對台灣主體性提出嘲諷與反省,此後,〈小琪的那一頂帽子〉、〈莎喲娜啦.再見〉、〈小寡婦〉、〈我愛瑪莉〉一起匯入後殖民台灣作家的集體努力,用一種嘲諷的幽默筆法,表現小人物荒謬可笑的處境或行為,針砭這個使他們陷入命運悲境的社會。
時序進入九○年代最初的1991年,他婉拒前衛出版社收錄他的作品加入精心策劃的五十巨冊「台灣作家全集」,不願意循著「日治時代」、「戰後第一代」、「戰後第二代」、「戰後第三代」這樣的台灣文學傳統被歸類。看起來黃春明不願隸屬於任何團體,但他又深深種植在屬於他的時代。呂正惠曾經預言:「黃春明身為傳統社會過渡期的一份子,對他所經歷的過程,對其中人物的命運不但眼所目睹,而且深具同情。如果他有足夠的抱負,他可以為台灣歷史留下一部鄉土社會崩潰的史詩。然而黃春明終究不夠理智,不夠寬廣,不夠硬心腸,所以他終於只能成為幾篇鄉土小人物畫的作者。」
一如葉石濤、鍾肇政、鄭清文和李喬這些藏著年輕而真摯的「青少年特質」的台灣文學前行者,黃春明這種「不夠理智,不夠寬廣,不夠硬心腸」的烈烈鮮色,成為一種「標本化」的青少年顯影。表現在他書中的溫暖和同情,成為少年小說極豐富的營養,瀰漫在他書中的嘲諷,也不至於尖銳到令人難受,適合年輕孩子閱讀。
除了黃春明自己出版的兒童民間故事《小麻雀、稻草人》、《愛吃糖的皇帝》、《短鼻象》、《小駝背》、《我是貓也》和皇冠出版的文學漫畫《王善壽與牛進》,我們還可以依照創作先後順序,重新整理一本《黃春明少年小說集》,〈城仔落車〉、〈照鏡子〉、〈青番公的故事〉、〈魚〉、〈兒子的大玩偶〉、〈甘庚伯的黃昏〉、〈蘋果的滋味〉、〈小琪的那一頂帽子〉和〈瞎子阿木〉……,都是其中精彩的候選作品。
2.林雙不,以不同名字舞出迥異的作品姿態
踏著台灣文學越來越寬闊的軌跡,這片貧瘠的文學泥土,終於慢慢豐富起來。陳映真和張系國在民族主義的旗幟裡,各自為社會主義和科幻小說而努力,洪醒夫、王拓、李昂、吳念真、李永平、吳錦發、東年、黃凡、顧肇森、蕭颯、蕭麗紅……,一個又一個創作者,分別從模糊的鄉土、故鄉、現實中,試探各種創作的可能性。其中,林雙不安靜素樸的描寫和宋澤萊鮮烈的魔幻寫實,在拓展「少年小說」的版圖上,充滿力量和趣味。
林雙不,1950年出生雲林,本名黃燕德,1995年改名黃林雙不。曾獲文復會金筆獎、中國寫作協會文藝獎章、聯合報小說獎、吳濁流文學獎、賴和文學獎等,極端誠實的創作者,作品的分期與生活疊合一致。
記錄學生生活和情愛體驗的「碧竹時期」,認真為青少年教書、讀書、寫書、譯書和評書,被學生膩稱為「五書先生」,結集《青少年書房》和《改變中學生的書》。他在《青少年書房》提出作品在用字遣詞上的幾個要求,其實也是他在創作時的自我要求(頁43--44):
1.選字最基本的要求是正確、明白、自然、平易。
2.描寫敘述力求簡質,「簡」就是不必要的字,一個字也不用,「質」就是不用空泛、不著邊際的形容詞。
3.造句應該短,短到容易記誦,有時句子加長描述綿長意象或情思,總要長短句交互運用,在一口氣可以念完的範圍內,長短兼施,以求作品的節奏感。
4.設詞應該巧,使讀者以最快的速度獲得最深印象,記憶得最久。
鄉土文學論戰以及高雄事件發生後,成為他生命中的巨大轉折。改名後的「林雙不時期」,專注於社會關懷和文學評論,積極參與政治、社會運動,發表街頭演說,1994年辭去教職,寫作《安安靜靜很大聲》、《安安靜靜想到他》,安安靜靜,成為他進一步的人生追尋。
1997年寫作「安安靜靜台灣人」系列小說後的「黃林雙不時期」,以素樸的報導式文字,透過海外台獨運動的小人物故事,記錄在台灣極度封閉黑暗的年代裡,那些慘遭黑名單阻隔、飽受親情與人性悲慘折磨仍能忠於個人選擇的台灣人。其中,《安安靜靜台灣人》《北美阿里山—周烒明與吳秀惠》《深秋天涯異鄉人—安安靜靜莊秋雄》這三本,文字簡淨,人情醇美,極適於青少年閱讀,把「林雙不時期」的堅決剛烈,收斂在動人的人情故事裡,轉換為「黃林雙不時期」的安靜溫和,敘述節奏變化豐富,無論是趣味橫生的童年,緊張刺激的冒險,婉轉真摯的愛情,或者是迥異於現實環境的故事背景,都符合少年小說「樂趣」、「了解」與「資料獲得」的功能。對照來看,反而比「林雙不時期」以校園為背景,反映人權問題的《小喇叭手》、《大學女生莊南安》,反映教育界狀況的《葉錫金與電算機》這些充滿社會批判性和抗議性的作品,更能照顧到青少年這面對生理和心理變化都極端困惑的過渡階段。 3.宋澤萊,魔幻追逐
小林雙不兩歲的雲林同鄉宋澤萊,1952年生,本名廖偉竣,大學時代寫了三本心理學色彩濃厚的現代主義小說,1978年以《打牛湳村》系列小說崛起文壇,兩年間又寫了包含寫實主義、浪漫主義、自然主義的五本小說,不願被納入主流媒體、卻又被主流媒體視為寫作天才,曾獲中國時報小說推薦獎、聯合報小說獎、吳濁流小說獎、吳三連小說獎。
1980年,宋澤萊轉向參禪,有關「佛教現象」的論述及論戰十分引人注目。1985年重拾小說,《廢墟台灣》及《抗暴的打貓市》出版,一種介於魔幻與寫實之間的新風格正在醞釀;1986年結合同志創辦《台灣新文化》雜誌,掀起台灣文化改造和文藝復興運動的熱潮;1994年完成《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結構嚴謹,題旨龐雜,場景驚心動魄,血色蝙蝠,流血的月亮,飛天車站……,宋澤萊意猶未竟,經營六年,2000年完成《熱帶魔界》,空中列車、透明月台、熱浪沸騰、海上宮闕……,進入龐大而無所遁逃的魔幻寫實人生寓言,用深刻細緻的寫實技術和高度想像的虛擬魔幻巧思,將種種魔界異象融入現實。
和林雙不對照,宋澤萊從來不把希望和未來寄託在青少年身上。除了設詞很巧,宋澤萊選字不很正確、明白、自然、平易,描寫也不簡質,造句也不短,他自顧自寫得情真血熱,主題深沈龐雜,探索台灣人的普遍信仰體驗,警示政治、教育、社會、人性上多面向的集體沉淪……,心中從來不曾預設要「為青少年讀者創作」,青少年卻深深受到為宋澤萊那繁複鬼魅的魔幻現實所吸引。
目前已有許多高中、高職學生讀書會,以《熱帶魔界》做討論素材,其次選擇《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那些交織著美麗與恐怖的意象,慢慢沈澱在青少年心靈最幽深的角落。
青少年的閱讀,正處於似懂非懂、固執頑強而又不夠深入周全的年紀,最需要引導者或評論者的分析評介,並且衍申更多的議題,宋澤萊與馬奎斯魔幻寫實的比較,《熱帶魔界》與《百年孤寂》的比較,《熱帶魔界》的老兵與《百年孤寂》的將軍面臨的侷限與難題,我們的生活現世面臨的功課,奇幻文學的遠景……,這些都是少年小說足以深入發展的新版圖。
4累積文學厚度,期待更多的可能
從渾沌的日治時期,經過葉石濤的整理,鍾肇政和林鍾隆相映對照,然後歷經鄭清文、李喬、黃春明、林雙不到宋澤萊,一路發展到了現代,作家與作品的活力越來越豐沛,少年小說裡的台灣風情也越來越豐富。
可以說,少年小說進入現代軌跡,開始呈現多元而歧異的各種面貌,我們整理舊有的文學資產,珍惜現有的文學成績,然後才會有繁華多樣的新生代不斷衍生拓展。不但素材多樣化,表現技巧也越來越生動有趣。然則,回溯這些前行作家的作品,如果真要納入少年小說的版圖,還需要更多的努力:
1.作者與讀者之間尋求編選刪寫的平衡點。
2.版型、開本和封面設計考量青少年心理需求。
3.結合校園、社團、媒體、網路和政府機構,重視宣傳,多面導讀,納入文學教育,提供寬闊的意見表達管道,創造更迅捷寬闊的閱讀通道。
4.緊密聯繫資訊網絡和影視文化,活用原創IP,多元發展出異次元和媒材複合運用的更多可能。
閱讀這些台灣風貌,再回到新生代的少年小說創作者,像一場動人的接力跑,承繼台灣小說後殖民精神,重建被消音的歷史,表現少年小說的多面風貌。陳瑞璧、李潼、張友漁、余遠炫、鄭宗弦、林滿秋、陳素宜、呂紹澄、王淑芬……,一個又一個充滿台灣色彩的創作者,在這場越來越繽紛的文學競跑裡,表現出更多可能,並且備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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