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檔案：
國中開始看演出，大學念台大中文，後來考上中山中文所，結果唸了一半轉了個彎，跑去念中山藝術管理研究所，從此一頭栽進劇場。婚後定居嘉義，2006年踏入表演藝術行政，十多年來同時擔任藝術行政與兩個小孩的媽媽．曾任藝文場館行政、大學藝文中心專案執行，2016年加入阮劇團，為阮劇團行政經理，經常跟著演出南北跑。最近在想的事情有兩個，一是好好運動，二是十年內希望可以退休。
一、劇場人的浪漫
6月7日這天，大概是整個六月份裡最熱鬧的一天了。疫情大解封之外，當天也是劇場人－三金影帝吳朋奉的告別式，告別式上紙風車的執行長李永豐透過吳念真導演傳達了一句幽默的弔念：「整個劇場都燒給你了，要好好演!」 是的，就在前一晚，在台灣成功完成史上首次縣市首長罷免投票的夜裡，紙風車八里倉庫失火，倉庫裡即將演出的、過去存放的各式服裝道具燒個精光，財損估計五千萬。 真的，整個劇場都燒了！
如今座落在淡水的雲門劇場，十二年前2008年的夜裡，八里排練場失火， 一樣，燒掉了整個劇場。雲門在火災後亮麗重生，紙風車當然也不會被火災打倒，八九月的演出照常開賣， 以至於李永豐還可以豪邁說出這樣一句：「整個劇場都燒給你了! 」 是的，劇場人血液裡都有一種無可救藥的浪漫。
時序再往前拉一年， 2019年6月26日，在同婚專法通過後約莫一個月，我工作的阮劇團，在台北國家戲劇院戶外的生活廣場上演了一場彩虹版-城市戀歌進行曲歌舞劇演出。劇中不論原來角色是男是女，第一幕全由女演員演出、第二幕由全男演員演出、第三幕由全女演員演出。還記得這場為了慶賀婚姻平權往前邁進一步的演出，在一個月前，由全團在會議桌上一人一票表決：做，還是不做？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得從場地申請、人員調度、排練、搭台、宣傳，硬生生在一個空的廣場上要變出舞台、燈光、音響……這個根本不在年度計畫之內、沒有經費、還得把原本需要三個月時間的事項壓縮在一個月內完成，完全是在已經很忙碌的工作外額外增加大家工作量的麻煩事，結果竟因為會議桌上所有人都投下了贊成票：我們做！接下來是整整一個月的全體忙翻。
（圖說：城市戀歌進行曲彩虹版之彩虹旗進場）
場地除了要跟國家兩廳院申請，戶外舞台屬於臨時建物需要跟台北政府申請（舞台還需要結構技師證明）、一定要有消防準備；這原本是一場需要13位演員、講述三代愛情故事的歌舞劇，由於全男全女的搭配，意思其實是需要多出兩倍的演員！因為演員的變更與增加，不只原本的服裝需要修改、製作、添購，演員更要排練、練歌練舞……到了演出當天演員要彩排、音響要試音、服裝要熨燙、道具要準備、觀眾席要椅子、廣場地上有凹凸不平地方要覆蓋要貼上警示……一切忙碌到演出前台上燈光亮起那一刻，居然還沒忙完！最記得在那個即將要演出的傍晚，為了演員的幾件白色安全褲，緊急在開演前20分鐘飛奔到南昌路的服飾店購買，有驚無險地趕在最後5分鐘開演前送回現場後台……
6月26日晚上，當最後一幕彩虹大旗進場，現場數百位觀眾一同唱著劇中歌曲，我的思緒飄回2018年的9月，當時我們在彰化的員林演藝廳演出，在演出後台，當時也正是同婚議題開始進入司法階段，忘了是誰說：「如果明年同婚過了我們就來演個全男版或全女版！」當時大家笑鬧著說好，說某某角色可以找誰來演，笑著說著似乎也沒有誰真的當真，沒想到一年以後，還真的實現了這句玩笑話！這一場演出，從演員到各項設計到幫忙運送道具的貨運大哥，幾乎都不拿酬勞或是只領了微薄的車馬費，人人全都是自發性的義務配合，誰說，這不是劇場人特有的浪漫基因！
二、浪漫，可以吃嗎？
好的，看到這裡，你大概會想，劇場劇場，劇場人到底是些甚麼人？好像很浪漫，但是，浪漫可以當飯吃嗎？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換個場景，來到2017年，羅馬尼亞，我們帶著一齣全台語發音的戲劇，劇組一共34個人從台灣飛到羅馬尼亞的錫比烏（Sibiu)，受邀參加錫比烏國際劇場戲劇節的演出，全台語版的《馬克白》！面對金髮碧眼的歐洲觀眾，演員們大大的鬆了口氣，笑說：「這次不會有人說我台語不標準了！」帶著純台語戲劇到歐洲，以台語演出西方經典文本，然後全場觀眾為你起立鼓掌．想一想，這不就又是一件好浪漫的事！
（圖說：馬克白之羅馬尼亞演出海報）
浪漫的背後，事實是：為了完成這趟旅程，可是足足準備了一年以上！先不說三十幾人要出國，演出結束後有人要回台灣，有人要轉機去英國，有人要飛義大利，有人要到法國……光是機票就有數十種排列組合，那陣子國際機票每日票價和國際匯率就是我的股票，每天緊盯著電腦上的數字變化決定今天要不要下訂單、要不要換外幣。
行李更是一大學問，為了以最節省的方式運送服裝與道具，又不能讓行李超重，得先算好所有服裝與道具的重量，再設法巧妙分配到每個人身上。我想我永遠忘不了之前那個行李超重的悲慘一幕，在桃園中正機場大廳，一夥人現場拆開層層包裹的紙箱，拿出裡面的刀啊劍啊布幕等等道具，當場立即重新分裝打包再送去包膜的畫面。通過了這關，還得禱告託運的行李能依照原定時間順利抵達（畢竟我們聽了太多關於人到了行李也就是道具還沒到，直到演出完才到的前人恐怖經驗……）。
終於人和行李都平安抵達羅馬尼亞，到了劇場，張羅整團四十人的吃喝，又是另一場巨大的挑戰！要知道不是每個地方都像台灣一樣出門就有小吃店、當時也沒有food panda和Uber eat！還記得最後一天演出的中午，在藝術節工作人員協助下，同事找到了一間中式便當店－在羅馬尼亞的便當店耶！當下完全顧不了價格立刻打電話詢問是否可以訂餐，拎回了一袋袋的便當，當中午放飯時間一到，所有劇組人員從劇場走出來看到便當時的全場歡聲雷動，曾幾何時，在台灣吃到不想再吃的便當，在異國竟然成了人間美味！ 原來，浪漫，還真能吃得到！
（圖說：羅馬尼亞錫比烏演出場地）
三、 一鏡到底的浪漫
我想，這個時候應該是越看越迷糊了，這到底是一種什麼特殊組織還是神祕幫派嗎？是啊！我們是-表演藝術團隊。一個劇團。
一個劇團的組成，說來簡單，就是藝術部門與行政部門的組合。說部門，事實上可能有許多的團隊一開始都是1個團長（可能兼導演或指揮或編劇編舞或演員舞者音樂家）＋1個行政，一切,都是由最小規模開始的……
一個劇團都在做甚麼呢? 想當然，劇團就是要做戲給觀眾看。所以要有導演、編劇、演員。有了人，要表現劇本中的場景、年代與效果，所以要有舞台設計、服裝設計、燈光設計以及可能要有音樂設計甚至影像設計，如果劇中需要唱又要跳，那麼還要有動作（舞蹈）設計，唱歌則需要歌唱指導。若像我們是一個以臺語進行創作的團體，通常還會多上台語指導（這年代很多演員還是不會或不太會說臺語啊）。好的，舞台上有軟體（人）有硬體（設計），接著還需要演出時台上甚麼時候及哪邊要有光、甚麼時候音樂要出來、舞台上的道具布景要隨著劇情變換更動……這些都需要由人力去執行，所以需要很多我們稱為黑衣人的舞台技術人員－苦路(CREW)，而負責發號施令哪顆燈要亮、哪個音效何時要出來的靈魂人物，則是舞台監督。
舞台上搞定了，那演出給誰看呢？當然是觀眾！觀眾怎麼來？觀眾當然不會自己走進劇場來，所以在演出前需要宣傳(行銷)、需要售票(票務)、要有海報DM節目冊則要找平面設計，演出場地在哪裡大約半年至一年前就要跟各場館敲定、導演和演員那些時間要在哪裡排練、各項設計要甚麼時候跟導演開會溝通設計方向、道具甚麼時候要開始製作，做好了要怎麼運送到演出場地，演出完要丟掉還是搬回倉庫……這些都是在舞台下得精準運作的要事。一般來說假設週六下午正式演出，前面至少會需要二到四天不等的時間進行所有前置作業（我們稱為裝台），也是所謂的劇場週，劇場週所有的工作人員、演出人員從早到晚都在劇場工作，一大票人的吃、住、交通都需要打理，以及整個製作期間的預算控管，以上所有這些項目，都屬於是行政端要處理的部分，通常也就是製作人、執行製作、藝術行政的工作內容。
好像差不多把一個劇團一個製作裡面有些甚麼人都說的差不多了，有沒有發現，劇場其實是一個需要大量人力，勞力密集的「手工業」！
手工業有未來嗎？中國企業家馬雲在2017年一場關於大數據的演講上曾提到：「過去藝術不能當飯吃，未來三十年不學藝術沒飯吃。」著名管理公司麥肯錫、ＢＢＣ都曾有相關報導研究，在ＡＩ時代，許多工作都能被自動化或機器人取代，但越是需要創造力、需要情感判斷，具有特異性的行業，越能在未來的社會生存。
表演藝術是一個以人為本的行業，如果你曾經試過，在不同時間觀賞同一個團隊的同一個演出，應該可以發現，縱使劇情一樣，演員一樣，上一場跟這一場，絕不會完全一樣。表演藝術最特別的地方，就是「永遠只有一次」的現場，第一次也就是最後一次。聽起來很神奇，道理卻也很簡單，當演員在台上，除了自己當天的狀況，其他演員的狀況、每場不同觀眾的反應，都會成為影響演出的因素，影響不一定是不好的，也會往更好的方向發展。而導演其實在每一場演出結束後，都會再給演出劇組筆記－也就是對今天整體演出的立即討論檢討，因此隔天的演出也有可能再次調整。下次若有機會，如果一檔戲有三四場的演出，不妨試試看：看一場戲的第一場首演，和最後一場演出，就能夠體會到這當中的微妙樂趣。
但回過頭來，再怎麼說，藝術就是一種「興於百業之後、衰於百業之先」的行業。且不說這年頭生活中沒有網路不行，沒有藝文卻沒有不行，它不是民生必需品。2020年春天，全世界都收到了同一份考卷－新冠肺炎沒有偏袒任何一個角落，迅速的在全世界蔓延。回到台灣，三月初開始不宜群聚的指令一下，彷彿緊箍咒套在所有表演團隊的身上，所有演出與活動取消的取消，延期的延期，幾個禮拜之間，全台灣各文化中心、各場館大概在六月份之前幾乎再也沒有演出活動．團隊的活動取消，這其中包括－已經售票的節目、即將要演出節目、與國外有合作的節目。如果沒有新冠肺炎攪局，此時此刻我可能是依照原計畫在東京的小劇場旁或是住宿的地點敲打著這篇文章了！
新冠肺炎影響之大，演出活動取消，原本預計的經費也就跟著飛了，已經賣出的票券及後續處理觀眾退票退費更是一門大學問，且就算後來開放梅花座（間隔座），意思就是最多只能賣出原本座位一半的票數。對大多數團隊來說，就算票都賣完了、都滿座，通常最多也只是打平開銷而已，罕見有盈餘，更別說只賣一半的票，那就是演一場要賠兩場的概念了，這算盤怎麼打都不划算。許多團隊都面臨著莫大的經濟壓力，我親耳聽到有些團隊團長說：「如果申請不到紓困經費，就只能想辦法去貸款借錢，不然連團員薪水都發不出來了！」
面對這樣空前（還不知道會不會絕後）的挑戰，劇場人的浪漫基因又在這時顯現了：把現場演出變成線上讓觀眾直接點選觀賞、跟企業合作鼓勵大家拍影片賺取獎金的紙風車返笑日、聚集技術人員開設免費專業進修課程，臉書上不時看到各團隊各種內部訓練、甚至我們自己還做起了Podcast節目（透過網路來收聽網路廣播節目）。沒有人在這段時間空閒著，大家都利用這段空檔努力培養充實自己，咬牙支撐，期待在疫情緩解時可以盡快與觀眾再次見面。也期待大家，在後疫情時代，除了報復性的旅遊之外，也可以報復性的買票來觀賞劇場演出，不管是振興三倍券、藝ＦＵＮ券，北中南通通都歡迎！
四、 你不知道的藝術行政
最後把鏡頭拉近一點，回到自己身上．
「誒！暑假這次要去哪裡啊? 」某日晚餐後的家庭閒聊：「15？等等我看一下, 不行啊, 那天要開會。那16還是14 ？唉呦，都不行啦， 16這週台北演出，下一週在台南。」
「這次的便當都好好吃喔！ 太棒了！」
「喔！便當數量剛剛好都沒有多沒有少，太感人了（想哭）」
「颱風到底會不會來? 票都快賣完了，拜託我不想放颱風假！」
「國藝會網站又當了！好險，最後一刻滑壘成功！」
「甚麼？？台北市文化局／戲劇院檔期申請明天截止！」
以上這些對話，如果在你身邊有一位叫做「藝術行政」的人，這些對話就大約就像是：「ㄟ今天晚餐吃甚麼? 」「週末要幹嘛啊? 」這類稀鬆平常出現率超過50%的生活日常。喔不，其中有一項我要特別說明－「便當數量剛剛好」這句堪稱KPI指標（關鍵績效指標）的話， 若能有1%的出現率就是超級厲害，畢竟「便當剛剛好」這個金牌， 不是那麼容易拿到的。
你會發現，為甚麼老是提到便當，因為訂便當，大概是每個藝術行政入行第一件重要大事。吃得好才能有好心情把演出做好！要知道，劇場週一週七天要訂到不重複的便當、一次要訂三個還是四個口味？劇場時間可能是下午五點要吃飯，還要能找到四點半願意外送的便當店、有人吃葷有人吃素、盡量不要辣的不要炸的(保護喉嚨)、盡量不要海鮮(怕不新鮮吃壞肚子)、舞者演出前不要吃太多要輕食、戲劇演出要能吃飽但又不能太飽、音樂老師要吃飽才有力氣吹奏樂器，但不能是咖哩……每天都吃便當太膩偶爾要換點不同口味．林林總總不同的需求，藝術行政要能完全接招，你應該會同意，除非家裡開自助餐，不然也太不容易了吧！
行政說穿了大小事都包，所以通常也會練就一些特異功能，比如經常在處理國外演出的團隊。記得某一次為了轉機問題剛好線上問了那時在雲門舞集的好友，原本只是朋友閒聊，沒想到朋友轉頭一問藝術行政同事，馬上回覆我：「你可以搭Ａ航空幾點班機在某機場轉機，然後轉Ｂ航空搭到目的地，但是如果是轉兩個點，可以選Ｃ航空然後……」在電腦前的我佩服的五體投地，因為雲門一年幾乎有半年在國外巡演，相關的航班甚至飯店資訊已經跟旅行社的專業程度不相上下！就如同我們自己因為經常要處理前來幫忙製作的設計師們或演員，以及來上課指導的老師們等等的住宿，在自己所在城市的旅宿美食資訊也都要非常熟稔。如果你有一個藝術行政的朋友，下次要去旅遊的時候，不妨直接問對方提供旅遊建議，想來應該不會讓你失望的。
藝術行政的工作包山包海，從撰寫計畫申請經費到安排製作進度到製作現場打雜，還得包辦行銷宣傳，做藝文推廣、有時還是總務、會計，還要化身粉專小編，有的甚至包辦美編。在有些團隊這些工作是一群人，有些可能是一兩個人包辦，但不論何種情況，工作項目都是繁細細瑣，永遠都有解決不完的問題，但薪資水準卻絕對不比其他行業高。
（圖說：演出時，藝術行政就要負責前台服務）
那你說這項工作的樂趣在哪裡呢？我想其實不管哪個行業，熱情很重要，樂趣要自己找。對我來說，行政是藝術家的夥伴，把藝術家們的心血結晶準確地好好的介紹給觀眾，觀眾看完表演後的回饋、臉上的笑容或表情，說明他們接收到我們想傳遞的訊息，這就是樂趣所在．而這個樂趣，是由一群人一起完成的，共同傳遞我們相信的美好，這也是為什麼從事這個工作十多年來我仍然捨不得離開的原因。你說進入這個行業有什麼條件嗎？有，也沒有。對於表演藝術（你所從事的行業）的喜好（至少不能討厭），工作中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基礎的文書處理與待人接物的能力，這不是任何一個行業都需要具備的能力嗎？
好的好的，說到這裡，我好像應該要開始著手下週即將要截止申請的兩個計畫了．劇場大小事一時三刻是說不完的，如果有下次，我們劇場見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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