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脫歐震盪
自從「脫歐公投」在2016年6月23日成堆跌破的眼鏡堆中意外通過後,英國成為首個透過國內公投成功達到多數決並正式開啟退出歐盟的成員國。
這一切的不確定性,在前無古人、後尚無來者的情況中,更讓這波震盪迅速蔓延開,並且在英國的各行各業中繼續地發酵中,造成社會階層間或是族群間的對立和分歧更是在許多媒體或平台中喧囂而出,不論是保守黨和工黨之間、金融業和醫藥業之間、城市與城市之間亦或是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斯區域之間的爭議更是層出不窮,然後英國、北愛和爾蘭之間的貿易甚至邊境檢查問題、蘇格蘭威脅若英脫離歐盟共同市場將不排除發起第二次蘇格蘭獨立公投、威爾斯將因為。
這所有的不安與不確定,直接反映在市場上的英鎊價值波動,到了同年十月,英鎊從6月份英國脫歐公投前的高位貶值13%。甫出社會的新鮮人之間哀鴻遍野、學術圈對於即將面臨的計畫補助資金緊縮、歐洲學生的驚慌失措而嚴陣以待。另外,根據經濟學人的數據調查顯示,到2016年年底,英國對歐洲出口已因預期在脫歐談判完成後升高的關稅的風險而損失達到十億元。考慮到英國超市的蔬果魚蝦類進口貨比例很大,一般大眾的日常生活開支也隨著這波動而價格上漲。這對於在異鄉求生的外籍人士來說可謂集所有不利情況於一身啊!
猶記得公投之日,整個校園瀰漫著對政治難得的熱情,一群又一群的歐盟學生鼓吹著大家踴躍投票,而我兼職的圖書館門口也大排長龍著(投票箱在圖書館出口閘門邊的休憩區),對於向來以政治冷漠聞名的英國而言可謂少見。
學生群最為關心的莫過於「學費和簽證相關事宜」的影響。當少了歐盟的自由遷移權利後,「全家不再是你家」,英國成為歐盟身邊最頭大而問題多多的「不好鄰居」,對於英國的昂貴高等教育系統來說,真的是個相當大的撼動。從供給者(校方)來看,近期可預料得到的是對歐招生率恐會出現新低、研究計畫經費與補助來源勢必縮減。從需求者(學生)來看,最直接的恐慌與威脅就是「歐盟籍學生會不會成為外籍學生,從而學費也變成國際學生費用」(在脫歐前,歐盟籍學生與英國本籍學生在英國大學就讀的費用約為九千兩百五十英鎊,而當年我第一年博士班的國際學生費用則是一萬兩千八百英鎊,並且學費是逐年不等比迅速增漲中) 。
另一方面,從另一需求者(教職人員)的角度來看,不管是剛起步或是資深教職都人人自危,紛紛對於英國學術圈的未來感到憂心忡忡且極不樂觀。而對於一些本來就供不應求的產業如醫界、英國健保(NHS)更是屢屢傳出外籍醫療人員降低、出走或是之後恐會嚴重不足的聲音、甚至許多重症或是慢性處方籤藥源,也因為本就依賴歐盟進口而恐因脫歐談判破局而出現醫療成本上升或是庫存藥品不足等的問題。而在一般市井小民的生活中,當40%的蔬菜、37%的水果和30%的食品都來自歐盟進口(另外又有11%的食品是進口自與歐盟有簽訂特殊協議的國家)時,可以想見隨著這波名為「脫歐談判」浪潮不斷地席捲、拍打、衝擊,在短期之間的英國,實非一句「共體時艱」就可以輕易度過啊。
2. 先求生存再求生活
時間快轉到近期,當脫歐公投已經是兩年前的事,隨著脫歐談判陷入僵局,英國各界各報章雜誌都充斥的「No deal」、「Bad deal」的討論時,對於已然落地深根、放棄台灣教職offer、想要找機會進入英國學術圈的我來說,整個英國學術界在本就金費缺乏、研究機會少之又少的情況下更是雪上加霜、寒冬中的大寒期。而產業界呢?當歐籍人士都因為脫歐談判後的工作簽證問題而出現去、留衝擊時,其他外籍人士(或更確切的來說「外籍配偶」?!)能坐收漁翁之利而更多機會嗎?
倘若有如此這般容易推敲也就太低估這彆扭和傲嬌性格猶如其皇朝歷史一樣悠久的不列顛民族了。事實上是,在就業市場本來就相當不景氣而又「潛意識」中相當提高所有「非英裔」人士就業難度的英國,除了職業度和專業知識度極為高的產業外,通常一般中小型企業的雇主是鮮有願意僱用外籍人士的。而當雇用曾經的「好鄰居」歐盟人士的容易度不再,當制度和規範都充滿不確定性時,願意冒險雇用有長短不一的工作簽證期限的非英國人的雇主少之又少,而選擇用本國人來填滿缺額將會是最低成本、安全策略的則成為普遍的現象。
對於英國這個傳統自由市場經濟的發源地而言,似乎大環境的艱困與不確定性是大家習以為常的常數項,使得達爾文的「適者生存」進化論被徹底地奉為圭臬甚至「升等」成為「強者生存」的境界。於是,許多初出校門的佼佼者,無關學位高低,無關學校排名、系所排名、甚至無關畢業成績,所有人都無一例外的經歷到了極為慘烈的震撼教育。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英國移民局致力於降低「違法留英」學生人數大幅降低(當然也有可能是連源頭的赴英留/遊學人數也大幅下降),而極右派人士所詬病之增加英國本地人口失業率的廉價外籍勞工也即將減少。
而我,正如同一戰地記者一般,身在其中、掙扎於其中也抗戰於其中,經歷多少不利、多少歧視、多滿腹壯志無處宣洩都抵不過每天眼前那真真實實的迫切需要。雖然極為幸運的是,我仍然偶有翻譯、口譯、邀稿的零星cases稍減燃眉之急,然而真實殘酷的就業市場中,當英國學術圈對研究/學術人員的需求遠遠地低於供給時,當一般產業或公司行號完全不需要過高學歷人員來充當一時洗工作資歷的過客時,有多少頂著某某大學、某某領域的博士、碩士生,卡在這兩個集團之間,受著脫歐的動盪,處著兩邊都不討好、兩邊都非常棄嫌的階段。
然而,當挫敗只是常態、景氣依舊低靡、夢想仍舊遠距、生存考驗卻仍舊每天繼續著,秉持著自小被教導「遇到就是面對」教條的我,哪顧得了什麼頭銜、社會地位、刻板印象抑或是文化差距,日復一日的天亮睜開眼就是丟履歷、趕翻譯、趕期刊文章撰寫、充實履歷、寫申請書、找研究缺、找工作缺、繼續研究計畫撰寫,曾經那為了熱情、為了興趣而做的研究都成為「使命必達」的工作而再無選擇的權利,只要能擴張研究專長範圍的議題,都得盡可能的觸碰、熟悉,乃至於引用和進一步分析[哪些期刊可以投、哪些期刊容易投、哪些議題沒有研究價值和熱度,與此同時,仍要兼顧好家庭、家人、三餐和家務。偶爾夜深人靜、思緒總是浮現淡淡的問號:「我追求的目標仍然可能嗎?」,然後在「先求生存再求生活」的決心和隔天的許多代辦計畫和事項浮現中驚慌睡去。
3. 異國台灣特調
而後,當我有機會和遠嫁到美國的多年好友聯繫時驚覺,我們從外雙溪的一角東吳走出,四處飄洋、一個逃到南半球、一個飛到北半球、然後一個輾轉到美國西岸、一個飄落在英國中部,轉眼間,我們各自成家且急需站穩腳步並在異鄉立業的階段,除了互相取暖、互相鼓勵、互相提醒外,當面對遠在千里之外的親友和家人的關心時,我們同樣身為異鄉人且都多了份說不出口的無奈。然後慢慢發現,在人生階段中,有些掙扎、有些無奈、有些挫敗,說堅強點是我們對於自己的選擇後果「責無旁貸」、然而說無奈些就是「走出舒適圈,雄心壯志和面子是什麼?比不過賺一塊果腹麵包務實」,然後明白,家庭和樂與丈夫的支持,仍然無法平息內心對於職業和成就感的渴望與野心。於是我們都更加熟練於鼓舞士氣、振作精神、繼續奮鬥,也更加提醒自己應該要突破窠臼、打破學位和名校迷思,不該自我設限,然後日復一日接著零星CASES、找工作、強化著自己其他各式技能,滿心自我期許早日站穩腳步,然後不斷地在期望與現實間的落差中掙扎與喘氣。
這樣的生活,幸福嗎?這樣的異鄉煎熬,值得嗎?這些隔在異國色彩、繁榮熱鬧shopping malls牆外的真實陰影和掙扎,又豈是我們能和家人報平安能說的?說我們是「適者卻仍在求生存」?還是承認「我們只是一群強者競爭中的戰敗者」?(尤其是我們連各自枕邊人都已不期望他們能體會這份煎熬和犧牲時)。這對曾經抱怨著卡在學位間和校園內而人生停滯不前的我們來說,又豈能預料的到?當我們拿著薄薄一張學位和一本厚厚三百多頁的論文走出校園後,才發現在職場中的步調根本異常殘酷而迅速、根本沒有人在乎什麼抱負、什麼知識的貢獻、什麼研究的熱誠、什麼學術的成果。在這變動不斷的英倫市場中、橫跨各行各業唯一不變而都通用的定律就是:「你能帶給我多少利潤/經費/生意」。
於是,還沒卡位成功的忙著卡位、暫時卡到位的急著找下一個位、卡位成功的則掙扎於錢哪來?課誰上?有沒有新計畫?我們自以為的逃開了熟悉的台灣窠臼,然後雀躍的遠走他鄉後才發現,眼前也有個我們不擅長卻又不得不盡快熟悉、盡快走入的另個窠臼。
如今,因著枕邊人(口嫌體正直)的支持,在急件面簽下領回配偶簽證的我,再沒有許多外籍人士的工作簽憂慮,卻也再沒藉口不從接零散cases 的Freelancer自由業中走出,更加積極地找尋朝九晚五的穩定正職工作。當我念茲在茲的想要為環境產業、綠色科技、環境研究盡一份心力、做出有別於紙上談兵的另一番實質(即便微不足道的)貢獻時,才發現,在偌大的曼徹斯特工業城,竟鮮有環境產業或綠色科技業。於是,加入了口譯/翻譯公司,加入了幾個職業仲介公司的資料庫,然後積極的networking找其他研究人員組研究計畫,進行量化研究、訪談,學著寫研究補助申請與計畫,繼續嚴陣以對而審慎地對待每一個微小的可能,只求能在每一個往前踏出的一小步嘗試中都能逐步累積成在不遠將來中的穩健每一大步。
可能此時的我們仍舊離傳統中所謂「光宗耀祖、發揚光大」還很遙遠,但仍不忘傻氣樂觀地期許著自己能把握在遙遠地異鄉中見證這段多變、不穩而又崎嶇的英國脫歐關鍵轉折點中,能將所有坎坷、歧視、不平和挫敗的經歷都能用「養精蓄銳」的耐性,佐以名為「幽默感」為調味、和著暖暖一杯名為「樂觀」溫水,調出一杯清淡、獨特卻又別具個人風格的一杯「入口苦澀、嚥下卻辛辣、入胃卻又沁脾人心」的異國台灣特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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