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reduction of the universe to the compass of a single being, and the extension of a single being until it reaches God - that is love.
1. 「開始愛」與「一直愛」
對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而言,愛是「把宇宙縮減到唯一的一個人,接著把唯一的一個人擴張到上帝(語出自《石頭下面的一顆心》)」。然而,當我們的一生為著不同階段的目標、不同程度的需求和不一的期望、把生活切割成不同的面相,而後我們為著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時間點下的不同責任,放上一張又一張看似那麼熟悉卻又實際上多了幾分陌生的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誰又能如此專注、甘願而純粹的「雨果式地愛著」呢?
又或著說,當每個人都在吶喊、尋覓、執著地找到那命中註定的、那個讓自己相處起來「利益最大化而成本最小化」的「對的人」時,又有多少人願意挺身而出讓自己成為值得擁有「對的人」所該有的人格特質與人生?因此,我們輕而易舉地用那些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對愛所附加的定義、條件、框架與偏見認知來定些莫須有的罪。
於是,人們為了愛、一次次的挑戰著種族、階級、文化、年齡、距離、甚或挑戰著法律架構出的婚姻關係對於伴侶維繫之必要性,為的也不過是讓處於諸多枷鎖與各式壓力的人們至少在愛裡能更加自由無拘無束。而後,再把時間點拉到近代,當無論東西、南北方,人們再次搖旗吶喊、鼓吹著著支持婚姻平權,認為愛應該從最後一道的性別枷鎖中釋放,或是讓愛成為血緣之外的家庭構成的另個選項。我們是否該想想,即便當我們讓愛掙脫了所有人為的、不必要的束縛、限制和枷鎖後,難道愛就真的變成唾手可得且輕而易舉?會不會其實真正困難的並非「開始愛」,而是如何「一直愛」?
當我們走進坊間書店、或是網路上隨意的「參拜估狗大神」,琳琅滿目的書籍、幾十萬比的影音教學列著「如何讀懂讓(男)人心」、「十個讓男人對妳魂牽夢縈的訣竅」、「如何保持感情濃烈的四十個秘訣」…等的標題,媒體、演藝圈刮起的模範/螢幕夫妻擋的溫韾感情維繫、保鮮術……等,再再顯示著當我們在擁抱了更寬廣的自由與無拘束後,當女人在自我、學歷、職場、家庭和感情有更多的選擇和更廣大的天空後,我們仍然逃不過在「過與不及」、「害怕瘋狂愛卻瘋狂想被愛」的兩極化中徘徊遊走,然後多人少在房內搜尋、聆聽、閱讀著一篇篇「攻略」、「秘笈」,就期待在走出房門後能邁出一股傲然、自在、大無畏的「聰明愛」的灑脫與成功。
而在一次次、一場場的反覆練習中,有時候愛得比較重、付出的掏心掏肺到掏光一切、把愛變成一場聲嘶力竭的拔河; 然後疲憊、麻木的逃離、恍如寒冬乍臨、把層層的屏障、自我防衛、和著苦澀的經驗和厚重羽絨冬衣一起穿起,固執而被動地靠著迎面而來的短暫火苗取暖,卻渾然未絕那個渾身冒著寒氣的自己正是不停地消耗、熄滅著所有迎面而來的溫暖善意。
簡而言之,脫去文青的包裝、傷風悲月的少男/少女情懷和瓊瑤式的驚濤駭浪吶喊,也不過就是把「愛與被愛」的選擇當成「零和遊戲」的二選一謬境。然後,直到我們在各種極端情況都繞過一回、該逃的、該閉的都還是逃不了、避不開的經歷過幾回,我們才終於明白,隨著歲月過去,我們眼界逐漸寬廣、見多而後更加識廣,但是卻已不知道如何專心致志、心肝情願的把眼睛只放在一個人身上了。
而後在為了追求獲得更多想要的物質或是更多的背後象徵意義、為了追求、定義出更好的自己,然後追隨著各式潮流、只為提升、說服自己,證明那些曾經的「錯待」、「傷害」與委屈是壯大自己的養分、是讓我們明白地列出一份屬於自己的「愛的負面表列」,然後逐一審視、對著所有人來人往的單身市場評分,計算著哪些付出、哪些行為等值於多少、計較著得失與損利,只要對象出現任一行為符合這份表列,就直接視同違約、「憤而解除合約關係」。
2. 愛的童話與迷思
當這情形放在國際化的現在,國與國間的距離不再如物理距離上一般遙遠、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逐漸越來越遠,彷彿每個人總是透過層層的面具接觸、觸摸著彼此。而在抱怨彼此口不對心的不真誠、相互測試遊戲之餘、卻時時提醒自己要緊抓著層層的面具好掩蓋住自己的不安全感與所有不完美,深怕一不小心將那份脆弱展露出來、洩漏了那所剩不多又難以再量產的純粹與真心、也成為眾矢之的過街傻子。
然而,要求彼此扒光所有各自的武裝和面具,追求齊頭式平等的公平,就是愛的真誠嗎?
倘若將愛視為每個人心中的一個藏寶盒,而我們急於將所有歷史、過去、制度加諸於其上的層層限制、諸多大鎖所拋開、解鎖,卻又怯於將完整的自己投入其中,然後打著「忠於自我」、「愛我就該承受我所有的不堪才有資格享受我的付出」、「欲擒故縱、多方放長線才能一網打盡所有大魚」的名號與教條,人人捧著心中的空盒、四處搜尋、等待、期盼迎面走來的是那個視死如歸的「對的人」,自願切除自身所有的稜稜角角,交出個綁有蒂芬妮戒指、奢華婚禮、和衣食無慮、有房有車、公婆明理、父慈子孝的未來契約,來證明對自己的愛,於是,「愛」從一個非常「主觀存在的感覺」變成一個必須能「客觀證明且量化的物質」。
倘若婚姻和成家仍是衡量愛的一個客觀門檻,那麼按照現今各國屢屢攀升的離婚率來看,想必這指標是非常無效用的。又如果聚焦在台灣的話,諷刺一點的說,傳統上婚姻和成家這兩項愛和昇華的指標,卻是直接或間接促成離婚率的高居不下。當年紀到了、時候到了,若不結婚,四周的親朋好友全都好像成了地府的黑、白無常,一直催促、提醒著男男女女「加速交易、締結合約關係」。即便兩人成功的通過雙方的「愛的負面表列」,卻隨著夢幻婚禮的結束而正式進入「蜜月驚嚇期」,所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開門七件事、水電瓦斯天然氣費、房租房貸房險車險、到所有狗屁倒灶、芝麻蒜皮如擠牙膏的方式、垃圾分類、洗手台的鬍渣、浴缸排水孔內的落髮、馬桶蓋上的水(?)漬、洗、摺衣服、遛狗顧貓、清理寵物大小便等都可以成為婚姻生活的爆點,而人人憧憬的「婚後甜蜜生活」,實際上卻成為「掃雷生活」。
倘若加上語言、文化、國籍的不同,早上彆扭做著焗豆(baked beans)英式早餐卻想念著台灣「美而美-台式俗又多料」三明治、下班回到家又為了沒有用MIF(milk in first)來泡英國約克夏奶茶 (Yorkshire tea)或是牛奶放得不夠多而被碎念、晚上晚餐又爭論著英國伍斯特醬(Worcestershire sauce)和台式蒜蓉辣椒醬哪個夠味、哪個噁心; 或是倘若原生家庭聯繫緊密的,更是牽牽扯扯出婆媳、妯娌、手足甚至親子之間的緊張與衝突,往往讓許許多多人在輾轉反側間看著枕邊人自問:「這真的是那個對的人嗎?」此箇中滋味真的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因此,我們才發現,甲之砒霜有可能是乙之蜜糖、愛從來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定義或是衡量標準,如膠似漆也有可能僅是相互缺乏信任的諜對諜表象、平靜無波之淡如水也有可能在眼神交替中看到兩人濃郁的驚濤駭浪。於是,我們驚覺,即便四處取經、效仿、學習所有攻略、技巧或窺探模範銀色夫妻檔的經驗,即便在歷經多年終於擺脫所有對愛、對婚姻的束縛和定義,我們仍然都找不到清楚簡單而明瞭的單一標準答案,而婚姻也沒有SOP標準化可以遵循。最終愛成為最簡單也是最困難的一個詞、一個狀態、一段經歷,而如何和一個人愛成一場人生旅程也成為21世界最新版本的一個童話和迷思。
3. 愛的扣分與加分
挫敗不已的男男女女、在四方追逐、尋覓多年後,得出了「愛自己」的結論,倡導著「把自己愛好、愛滿,才有能力和餘力讓這個飽滿自足的自己去愛人」,也唯有飽滿的自我,才能擺脫在愛中患得患失、索愛而又不敢愛的矛盾。另一方面,也有人支持「對的人不存在論」,可能有人透過人格特質相似性的最大公約數來找尋另一半、也有人期望用己之所短來定義找出那個能互補的對的人,也就是說「對的人」是個「後驗」而非「先驗」的概念。
然而,人類這個群居性的動物、卻也都是極為獨立得個體。當人們為著對愛的期望或失望而編撰出一個又一個幸福而美麗的通話故事流傳下去,使得每一代小孩都在抱持著粉色夢幻(卻模糊)的期待泡泡中長大。不管是正向推力或是負向驅動,每個人無不希望能擁有不離不棄的一份愛、一份歸屬; 然而我們也都極為害怕在追尋伴侶的過程中失去那個自我、猶如想要摘取高嶺之花卻又不願冒著踩空的墜崖之險,然後堅持的捧著空盒在谷底徘徊、等待一朵屬於自己(卻已然枯萎)的花墜落盒中。
在2018年,猶如一向非常忠於自我的固執(信念)的個性,我毅然地選擇在遠走異國多年後,不只走入了截然不同的文化、更自覺地選擇了迥然於一般的經歷,簽下一段非常具有挑戰性的跨文化婚姻。一貫實際而務實的,我們知道、體驗也享受了所有異國文化接觸下的短暫粉色泡泡與浪漫情懷期; 然而更多的是,我們企圖在各自不同文化下養成的同與異之間,找尋兩個人的平衡點。許多本質概念上的認知不同和用語的差異,使得兩個主觀性非常強烈的人如履薄冰之餘,更需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對方的長處、彼此的共同性、然後接受對方本質上的短處和真實面貌。
當外人盡是透過異國文化的面紗來窺探、美化一切最真實、直接的生活,掀開那層面紗後的我們,也是在愛中的掙扎、矛盾與日常中維繫,一切都只有更難、並沒有不同。
在金髮綠眼高鼻的面貌下、在貫徹英倫冷淡、自律而極度重視個人特質的文化中,多數人主張在婚姻中對獨立個體性的維護和彼此尊重的重視也就更為普遍。然而揪著「文化差異下的體諒、包容弱勢」而實施雙重標準的少數暴力卻也有失公允。倘若我們打著性別無差異、家事都要做,帳單按能力分擔,那麼我們就不能狹怨邀功、就不能期待適用東方那男性養家所以男人該無條件買單的傳統。倘若我們期望的是迎風比翼雙飛的老鷹式感情,那就不能期望對方會納你入羽翼地的替你擋風遮雨。倘若我們埋怨著對方不懂自己感情付出和表態的方式時、是不是對方也掙扎糾結著自己那被忽略或是低估的付出?當我們伶牙俐嘴主張據理力爭、用邏輯、用簡報、用圖表、用證據來證明對方有誤時,我們也就不能期望對方應該為著愛、仗著性別而接受任何女性耍賴、使性子脫罪。假如我們選擇了能一起動刀、動槍、揮刀、射箭、冒險的男子, 於是我們也就不能在婚後抱怨對方不浪漫、不心細、不體貼、不提包。
我們追求著一份想要在愛中仍然能夠完全做自己的感情,那麼我們是否能接受、包容對方完全地做自己呢?這一切背後的意義在於:我們學到在愛中沒有所謂公平與等價、只有接受和調整而後接受。
在台灣文化中,我們習慣透過減法的評分方式找尋另一半。在初識階段,我們就著各自的「愛的負面表列」評斷出一個概略總分、然後透過比較(通常經驗值都來自於過去的經驗累積)而「擇優錄取」; 在之後的相處中則不斷的用扣分方式來調整總分(例如:不再浪漫花心思討好,扣五分; 忘記XX紀念日,扣十分;以前都西裝筆挺、安排假日出遊買單阿莎力,現在逢頭垢面、假日只剩睡覺看電視打遊戲,扣十五分……等),直到歸零認賠殺出、或是互怨詐欺而對薄公堂。而在西方文化中,除了較為寬容接納彼此的本質不同(「let’s agree to disagree」)也習於用加法的評分方式對待另一半。(例如:她脾氣本來就很急,所以她願意壓下脾氣和我解釋,加五分; 我知道他和我解決事情方式不同,但是他還願意顧慮我的感覺,加五分; 我知道我吵架時說話非常傷人難聽、她吵架時臉臭無比,但是我們還是努力let thing go 不計舊仇,加兩分……等),於是我們才發現,愛一個人可以完全是主觀的行為,但是兩人在愛中的相處卻非常需要客觀觀之方能持續互動的過程。
簡言之,當我們糾結於紀念日當天期望落空,另一半言而無信失約在前又不體諒自己拮据辛苦的平淡生活時,我們能否記得來自即便前晚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嚷著幼稚氣話的另一半泡的老是過淡、卻總是端到床頭的熱咖啡?
愛可以重要偉大過天、愛也可以不重要到連一塊裹腹麵包也比不上。愛是個矛盾的動詞卻極度仰賴行動來支持,但是,行動的方式、方向與目的從來都是主觀而憑藉著非常自我的感覺;接受和感知愛,卻又是一個需要客觀並且有接納異己的彈性。是以,愛本身就是麻煩,愛一個人得耐得了煩、更不能怕麻煩。有時候,愛需要假裝,也需要一點距離做各自的「自我維護」。愛也是甘願、卻不是埋怨;愛是對、也是錯,因此無需爭誰對誰錯。愛不只是在面對對方好的一面而面露愛慕;而是在面對對方最不討喜也難以喜歡的一面時,仍能繼續愛著對方。
與其說人心總是隔著肚皮,還是愛自己最實際;不如說幸好人心與人心之間隔著肚皮,讓我們總能保有一個空間繼續愛自己、也同時因著這安全距離而可以繼續勇敢愛下去。
當時代變遷、一代一代人和每段不同的潮流相繼崛起而推著人們繼續前進,當我們總是不解而怨懟著上一輩的癡傻、愚昧的傻勁時,會不會其實就結果論來說,那才是最聰明的途徑?當我們斤斤計較、活像菜市場論斤論兩、買魚還要討薑、買肉還想夾帶蔥的方式去計較著感情付出的損益得失時,會不會我們也計較掉了那份「對的可能」?當我們豔羨著旁人手捧著裝有閃爍鑽石的盒子,是不是忽略了那背後多少日夜不放棄的打磨與淬煉的過程?那個有時得依順著自己手中石頭本身的天然紋理去調整打磨方向,有時得冒著灼傷或是嗆傷風險的調整火侯,甚至得承受為了讓打磨階段中的石頭放的穩固、舒適而調整、削除自己「盒子」的稜角、大小、深淺的疼痛?
在每個人短暫數十載的一生中,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孑然一身地來、也終將孑然一身地走,在愛中,我們總是忽略過程而只執著於那份我們主觀下自己定義的結果,所有異於己的都是不好的插曲,而後在過程中糾結、疑惑、仇視或爭執。然而,愛的本質從來都是主觀、是動態、是感覺、是需要客觀互動的過程,卻從來都不是點狀的靜態結果。與其在愛中爭論著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該的、什麼是不該的、什麼付出是等價的、什麼犧牲是不等值的、什麼是義務、哪些是責任時,不如問問自己:「對方所需要的愛是如何?」、「我能做些什麼?我甘願做些什麼?」
在面對彼此本質差異和缺點甚至缺失的過程中,我們如何才能記著初衷,看著應該扣分的蠢事,憤怒地咬緊牙根深吸一口氣後笑著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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