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檔案
吳毓庭。鋼琴手。音樂文字工作者,書寫音樂與生活的相應相惜。活樂時光負責人,負責策劃、主持有趣溫暖的音樂活動。著有《音樂訓練II》(五南)。
再度打開《韋伯單簧管協奏曲》的唱片封蓋,蓋上的刮痕已經讓其內小冊子上的沙賓.梅耶(Sabin Meyer,當代單簧管演奏名家)的表情些微模糊,直到我從夾層裡抽出介紹本,才看見封面雪銅紙的質地如1995年收到時一樣仍泛有微淡光澤,心中一些聆聽的記憶緩緩地被照亮,習樂路上的來時曲徑,也漸漸在腦海裡再次明晰。
驚喜初識
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韋伯(Carl Maria von Weber,1786~1826)的兩首單簧管協奏曲與一首小協奏曲是所有演奏單簧管者從小到大的功課。當時韋伯為了好朋友單簧管演奏家貝爾曼(H. Baermann)創作時,融入了自己致力創作德語歌劇的熱情與好友在這項樂器性能的開發,充滿了戲劇性的如歌表現和單簧管特別的性格,如遠距音程的圓滑轉換、能做到瞬間的強弱鮮明對比…等。
在這張錄音裡,梅耶的演奏音色清亮,技巧出眾地流暢,唱片中完全察覺不出她在2013年由記者贊德(M. Zander)所撰寫傳記中所提到,讓她備受挫折的點舌障礙,整體詮釋如盛夏花園所綻放的繽紛與燦爛。當時我正在練習《小協奏曲》,梅耶的詮釋,在還沒有Youtube的年代,告訴了13歲的我,什麼是成熟的模樣。
隔年我收藏了她發行的《歌劇之夜》。這是一張改變我許多想像的唱片。當時,我所參與過的單簧管音樂會,還不似如今常見將歌劇改編曲(包括paraphrase自由式改編,或以歌劇主題變奏兩種方式)放入的安排,一方面是在單簧管領域,這類作品遠較小提琴或鋼琴的同類型樂曲少,即使演奏,也多半限於十九世紀完成的《茶花女》和《弄臣》,一方面是即使二十世紀還有新增此類作品,也未進口到台灣。因此,初次接觸如此對單簧管或對歌劇的再創作,讓我發現音樂作品是可以變形的,且變形並非照本宣科,而是能夠挖掘出另一種美感。當然,我更長一些,便會發現十八、十九世紀眾音樂家,如貝多芬、李斯特,就曾將莫札特的歌劇變奏成大提琴曲,或是展技的鋼琴曲,而此類改編其來有自,關係到過往傳播管道較受侷限,透過改編,這些作品便有機會流轉於遠方。明白後,自然也就更讓我思索,現代的改編,還能有什麼初衷和變化?
繁星閃爍
進入中學後,我所理解的樂壇以水平和垂直兩面向益加延展,梅耶的同輩如演奏精準、犀利的佛洛斯特(M. Frost,瑞典單簧管演奏家)、華麗與抒情兼具的保羅.梅耶(P. Mayer,法國單簧管演奏家)、音色甜美的榭弗林(D. Shifrin,美國單簧管演奏家)…等,都是令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經典。而純就演奏技術,年輕好手也如體育競技之一代代精進,一年年的國際大賽得主或是巴黎高等音樂院一屆屆的畢業生,他們就像身處我比鄰跑道,卻遙遙領先的選手們存在著。這時想到梅耶,就變得如在清朗的夜裡看著天空,我知道是有顆爍亮的明星,但四週還有許多許多亮度相當或甚至更碩大的星球在遠方。
我再度仔細聆聽梅耶的名字,是在碩士班期間,她的學生布里斯(J. Bliss)來到印第安納大學舉辦大師班時。布里斯來自英國,十二歲時在白金漢宮,以一首法國獨奏曲成為家喻戶曉的神童。他在十歲到十二歲之間,於印第安納大學攻讀「藝術家文憑」(Artist Diploma),十二歲時,負笈呂貝克(Lubeck),受教於梅耶門下。我很難忘記他在大師班上說:「梅耶對我非常嚴格,總說我的基礎很差。」我想像梅耶不把眼前這位神童視為特殊學生,為了達到最好的水準,叫他反覆重來,踩煞進度,用繁忙演奏外的精神,耐心投入教學。我以為梅耶簡直創造了一種演奏家與教育家都兼顧的奇蹟。
布里斯曾公開在訪談中提到,他在十歲第一次上完梅耶的課時,便知道這老師完全命中他的弱點,卻也萌生大概一輩子也到達不了那般地步的念頭。不過在2006年,梅耶突然問布里斯,要不要一起灌錄唱片?讓布里斯嚇了一跳,他說他完全無法想像有一天會聽見這個提問。師生倆隨後便在唱片公司的安排下,預定最頂尖的錄音室,開始進行這項意料外的計畫。更意料外的是,梅耶選擇捨去指揮,由獨奏者親自指揮樂團。最後,他們完成了克萊默(F. Krommer)的雙單簧管協奏曲錄音,可以說這張唱片以最純粹的方式,保存了她們師生長期打磨出的美學。
直到我也成了專職的音樂工作者
2012年我從美國回台工作,隔年受《Muzik古典樂刊》邀稿,採訪梅耶。那次的採訪事事讓我印象深刻,之後還寫了一篇短文。如今我想原封不同地放在這,因為那些觸動未曾消散:
2014.11.12
聽了張昊辰(中國近年最受矚目的年輕鋼琴家之一)的演出,想起去年訪談Sabine Meyer時的一些片段。
我記得我當時問Meyer,當她剛踏入樂壇,她曾想像過未來演奏生涯的模樣嗎?當時的想像和後來的發展近似嗎?我好奇一個成功的演奏家,如何面對想像和現實的差距。這樣的處理歷程對後輩演奏者而言會是很重要的借鏡。
Meyer和她先生一同給我的答案是:「沒有特別想像。總之就是把每一場演好。然後就會有機會了。」她先生補充道:「大概要等到很老很老再回頭看,我們才知道是否和我們想像的一樣,屆時,也會再想想算不算是個成功演奏家吧。」
接下來的訪談,Meyer只要一心急、一想把答案說得完整,就會改成德語,然後一次就會講得非常非常長,接著再由她先生Reiner Wehle以非常流利的英語翻譯出來。由於我不識德文,Mayer在回答時,我只能看著她的雙眼,以及她不斷轉頭對她先生示意,我推測是在確認答案是否清晰。
談了約一小時,結束後,我們仨走出離音樂廳三號門最近的一間排練室。由於接待他們夫婦的工作人員在中途離席去處理公務,我們便駐足在電梯旁的沙發等候。那兩張沙發的其中一張已坐滿了工作完畢的清潔人員,剩下的一張僅夠兩人並肩而坐。我請他們兩位先在此休息,並翻看一下剛剛訪談的筆記,但Mayer說不用,她叫她先生先坐著,然後站著輪流與她先生和我說話。
就這麼站了好一陣子,工作人員才回來。和Mayer結束了觀光行程的話題,最後在三號門外合照了一張相片,作為訪問的紀錄。
這次訪談讓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是因為在這短暫一小時,不是只有專業上的問答,而是有許多意念上的互動。比如一開始我在休息室等待她排練完,看他們進門,我才正要在把攤看的資料收齊到文件夾,Meyer就先搬了兩張椅子跑到我面前,並且問我說這個角落ok吧;或是中途Reiner Wehle解釋著某個問題,忍不住確認我是否是學單簧管等等。我忙碌地接收著他們的思索,他們也真實接收了我的疑惑、好奇,在一次次把話題延伸到更遠、更生活的一面時,留下了毫不制式的回答,也留下不只是客氣的人格特質。
Wehle所謂「每一場演好」其實就是這樣吧,藝術家覺不辜負自己的敏銳感知與深厚專業,在每一個當下都能綻放一種想像、一種力量,無論面對著甚麼樣的聽眾、甚麼樣的處境。
後來《Muzik》於2015年出版了贊德撰述的傳記《巨星之心》,內文深刻呈現了立體的梅耶,我又忍不住寫下心得:
2015.10.12
讀《巨星之心─莎賓‧梅耶音樂傳奇》
儘管在台灣書市發行一本音樂家傳記,出版社不只是要推「書」本身,更在準備面向更廣大的讀者時,要推「主角」本身,但在這需要更多努力的環境裡,我總以為這每一本音樂家傳記出生的意義絕不會遜於其他領域中、那些更出名之人的傳記影響力。
第一,傳記所凝視的音樂家養成,是文化脈絡下的促成,它依然讓我們從一個人的小宇宙,看見大歷史。第二,音樂家傳記必然談及音樂本身。深刻動人的聲響與演奏,是此刻世界仍具有消弱體制囿限、階級的力氣,因此不只有音樂學習者有認識音樂之必要,每個人都值得有如此的必要。
這是我讀完《巨星之心─莎賓‧梅耶音樂傳奇》的一些思索,但並不直接來自書的內容。在閱讀時,輕快的愉悅感,要遠多過訓示般的啟發。
即使書中並未略過學習音樂最艱辛的那些段落,比如梅耶為無法演奏出更俐落快速的斷奏而苦惱時,她內在的焦慮不只是個人的,更是與旁人眾多期待所交織出的,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她要尋覓更適合自己的指導,以至於她也經歷了與教授間的拉扯。
作者瑪格麗特‧贊徳實在地、並不造神式地側寫出梅耶全力以赴練習的日常,同時也寫出了梅耶對於自己所作的選擇都帶著堅定的模樣。不過,我最喜歡的是,贊德凸顯了梅耶熱烈用心生活著的姿態,透過作者的眼光,我們看見了一個努力體驗世界的人,而非僅活在音樂裡的人。
莎賓‧梅耶生長於鄉下農村,成為一名成功音樂家後亦嚮往居於田園。她和先生先後在埃爾策(Elze,德國偏北的小城)與呂貝克打造出被田野與樹林環抱的家,他們將家前的庭園整理成一座「小型有機農場」,時時照料植物生長,最後把覆盆子、草莓等收成分享給鄰居,也曾特地把沙坑改建為池塘,成為家園旁的「綠洲」。他們還養牧羊犬、養馬,成就了獨特的「音樂生活」。於是,贊德不禁寫道:「更貼切地說,擁有充實的私人生活是她取得成功的先決條件。」(P.242)。
即使過著鄉村生活,現年五十六歲的梅耶,至今在舞台上依然亮麗如早期錄音之封面,這不免也令贊德書寫了一段,描述梅耶對自己的穿著、體態之維持是如何小心翼翼,其中放入了梅耶的女兒艾兒瑪的眼光,「艾兒瑪也非常佩服母親能夠將外表維持在如此年輕的狀態。莎賓說自己對於維持身材其實有些過度節制,然而能得到許多人的誇講還是讓她感到很開心。完美的體態與髮型對她而言有相當大的正面效益。」(P.221)
能如梅耶有這樣成功的演奏生涯,無疑在天分與努力外,還有幸運,不過在書中我認為幸運的事只有一件─她從1983年起,與哥哥沃夫岡、男友維勒(後來兩人成為夫妻)組成了「克拉隆三重奏」。
這個團成立的時機,是莎賓24歲時,獲得了柏林愛樂的試用資格,等待加入樂團前的那段時間。哥哥是她從小一路崇拜的對象,男友是她到漢諾威後,受其幫助甚深的學長,最初是為母親艾拉生日而團聚起演奏,但三重奏很快成了梅耶演奏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區塊。
我之所以覺得幸運是因為,面對「幸運」,人類只能處於被選擇的一方,否則那要稱為明智;明智地判斷或有智慧地延續。但這樣以家族與愛情關係共同維繫,三人程度相當,又各有所長的團體,是室內樂團體中難以複製的典型,也或許因為這個團擁有一種牢固的核心情感,使得團在嘗試變動時,有了更強韌的成功機會與自信。
他們一開始達成的共識便是努力推廣巴塞管,要從這個莫札特深愛,但在20世紀幾乎要消失的樂器出發。團首演沒多久,莎賓緊接著面對令其備感壓力的柏林愛樂事件,她在最終自行選擇放棄試用後晉身團員資格之際,於各大媒體採訪時,努力宣傳了巴塞管這樣樂器。最後,她自己更加出名,也讓克拉隆三重奏演奏巴塞管的形象散布到更多人心中。
在這個團,維勒負責說話,不過「他直到演出前不久才會決定是否要為這場演出發表談話。他會抽離演出的情緒,將心情沉澱下來。直到有了感覺,才會對觀眾說出想說的。」梅耶負責把喜歡天馬行空討論的哥哥和先生拉回練習現場。
然後,因為巴塞管三重奏能演奏的重奏曲目過少,為了要為音樂會準備足夠的量,他們開始委託創作。接著,找來其他領域的音樂家合作,比如爵士演奏家、編曲家等。他們也策劃不同性質的音樂會。這些節目的初衷,可能受到當時潮流的觸發,也來自記憶的呼喚,比如他們就曾以和父親一同演奏過的曲目為主軸,製作了一場名為「光之單簧管」的音樂會。
2000年時,為慶祝巴赫週年,他們找來好同學李斯勒(Michael Riessler),打造一場名為「一小時聽巴赫」的音樂會。從巴赫的改編作品,到後世眾多受巴赫啟發的音樂家們之作。2012年,又以里爾克的詩,用廣播劇方式呈現,製作了「空氣中的他方」。
自己的生活即有最珍貴的靈感,梅耶的演奏生涯,因為三重奏的活絡,而走得更寬闊、耀眼。贊德以一整本傳記說明了這件事,而梅耶的哥哥沃夫岡也沒有忘記這一點:「沃夫岡興奮又懷念地說,他每天下課都會直奔火車站(從家鄉克賴爾斯海姆至思圖加特),而下了火車就會看到父親帶著麵包和飲料來接他,直到今天他還是難以忘懷這段通勤的時光,連火車時刻表也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火車裡會混雜蒸氣火車的煙為與乘客身上的香水味的各種味道,沃夫岡現在回想起來彷彿都還聞得到這股怪味。」(P.69)在這記憶的細節裡,我們再次靠近了梅耶家族的特質,也重新靠近了生活的本質。
真正的藝術家讓人在這混沌的世界顛簸行進時,還有他們所深扎的理想可攀附。這位走得比別人更穩、更廣的老將,始終專注於練習,也專注於嘗試;在意單簧管,也在意人與人能共鳴出和弦。
而我謹以一位小小的、距離呂貝克迢迢近萬里的中壢人想寫下這封信,祝她生日快樂,也謝謝她,陪伴我認識人世的起伏,深入音樂乍現時的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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