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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育甄,出生於1996年6月2日,典型自找寂寞受的雙子座。武陵高中時代爬過三次武陵牆,不算留下太大的遺憾。目前就讀中興大學,因為文學院與女生宿舍距離太遠而持續哀號。目前為止的「畢生志願」是成為首陽陵的守墓人,如果可以,還想找羅貫中過過拳腳招。ㄑ﷽﷽﷽﷽﷽﷽﷽﷽
親愛的創作坊朋友們,大家好:
生活安靜輕巧如我。國小太過遙遠不提,國中三年待在升學導向的私立學校,遲來的「青春期」在高中,反覆披衣起彷徨卻也沒將這樣的焦慮轉換為動力,成就一段難忘的年少輕狂。
所以,接下這份書寫責任時我一直在想,究竟有什麼是值得分享給大家的?比如親子間相處起來最好了無遺憾,但很可惜我們家沒有。或者至少要做彼此的知己,如此才能互相包容體諒。聽起來滿好的,我們家卻依然無法完美示範。
那麼我到底該分享些什麼好?
我想,還是老套一點、務實一點、真誠一點。這些話題都是了無新意的——就讓我說一個關於理解與支持的故事吧。
1. 我們家很好
妳們家真好!
對呀,我們家很好。
我實在想不起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和朋友間會重複這樣的對話。話題通常不是我起的,但繞著繞著總會輪到,有人將不好聽但不太嚴重的髒字套在雙親頭上,然後轉過來問,那妳呢?
通常這個時候我都是強力附和對方論點,點頭如搗蒜還直嚷「怎麼可以這樣」。可是,矛頭突然就對準我的家人了,思緒緊急煞車,我採取的策略大都是往反方向猛衝——如果是我們家的話,我爸不會這樣,我媽比較傾向那樣,我……
答要答得圓融,汗流浹背面紅耳赤表情心虛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有時候說著說著,連自己都能說服。同儕通常聽過就忘了,也許在剛剛聽完的時候留下一句「妳們家真好」。所以,會被這個禮貌性的「好」困住的永遠只有自己:對呀,我們家很好。我們家,很好。
我們家到底好在哪裡呢?比方說爸爸的社經地位穩定,媽媽可以安心地賦閒在家,兩個小孩雖然不是絕頂聰明但仍被歸類為好學生⋯⋯我相信,這些足以證明我們家是傳統定義中的「很好」,於是反覆練習論證,讓我在任何時候都能以最快速肯定家庭的每一個環節。
既然真的很好,那麼維持這樣就可以了。從國小,到國中,再到高中,我的家庭幸福守則慢慢被濾得只剩下一句話:這樣就可以了。
2. 這樣就可以了
從基本上說來,我的國小生活一路順風,國中差點陰溝裡翻船(但以結果而言仍舊是好的),高中簡直到了差強人意的地步。
隨著年齡增加,越來越多人告訴我們「人生是你自己的」,但我只有越來越想反駁這句話----我們變得更加在意群己關係,擔心插不進那些最嘈雜的話題、或制服的穿法與同儕不同該怎麼辦,即便放得下前述者也不得不面對分組時「三缺一」或「二多一」,也有許多人學會攔截成績單的祕訣;因為我們再也無法以年紀小為由逃避責任、逃避父母的期許。
等到我終於發現「當然不是這樣就可以」的時候已經太晚。
我是其他家長口中非常乖巧的那種小孩,我的名字是出門遊蕩的安全牌,他們也很樂意讓我鑽進自家車門順道載一程。畢竟禮貌溫順體貼不是難事,有心就能做到,但當個好人實在不能算這個世界的生存技能,於是我還被要求一點別的、比較「家風」的東西,可是我卻讓父母失望了。
我曾經以為高中生的成績單只是參考,難道還要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被訓話嗎?事實是,還真要。還真不是「這樣就可以了」。那我要怎麼辦?
通俗的解決方法有二,進輔導室或者直接找家長談談。因為我實在不喜歡輔導室的氣氛(我都已經這麼憂鬱了,你還塞給我熱茶呀暖黃色的絨毛娃娃呀⋯⋯覺得很諷刺是我的錯覺嗎?)所以一口氣傳了百字以上的簡訊回家,沒想到卻弄得媽媽心情鬱悶、爸爸語重心長地開導我:其實妳媽媽和我已經很寬容了,沒有特別要求妳什麼,妳應該要知足。
我從來就知道自己家裡的情況比平均值好上一大截,但有問題就是要解決,而不是單方面安撫完後表面上天下太平,傷口上的膿水卻偷偷地繼續流,越積越多。
然而很可惜的是,當時家裡的情況並不允許我繼續「無理取鬧」下去,我又太擅長說服自己,一增一減之下,竟然就這麼拖到指定科目考試結束。現在回想起來,不是傷口在化膿後自己癒合,而是還沒有積滿。
那麼如果有一天,積滿了,會怎麼樣?
會不會爆炸呢?
當時的我真的很想知道,但是,我並沒有等到爆炸的那一天。
3. 我們該拿妳怎麼辦好
我可以無比坦誠地這麼說:考完指定科目考試並且對完答案以後,我覺得天塌了。
女媧?那是什麼?
我也可以無比真摯地這麼說----如果沒有這一次的大災難,我(或許與我的家人)就會繼續心存僥倖下去,反正結果好一切都好,不是說眼前的成功足以一掃從前陰霾嗎?但人生還真不是通關遊戲,而是一環扣一環的因果串聯。
高中三年,我幾乎聽了三年「考上臺大,妳絕對沒問題」,但天知道全世界只有我最清楚這個問題有多大。
一開始當然是沒關係的,時間還久嘛,慢慢來慢慢追,到了考前一刻絕對能追足十成十的把握。
後來再後來,破綻已經變成怵目驚心的窟窿,但那些輔導室等級的加油打氣仍舊鋪天蓋地而來(高中時代的我真的很討厭輔導室)。無法容忍自己在最後關頭自亂陣腳,我只能窩囊地道謝再道謝,然後將它們通通收下,讓自己變得擁擠又煩躁。最後結果出來,什麼樂觀向上的鼓勵都灰飛煙滅了,我,我們全家,還是必須面對那一張冷漠至極的成績單。
我似乎還妄想著保有早已支離破碎的「很好」,凝重著一張臉喃喃也許重考比較好。
正面遭受這句話的是媽媽,她呆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然後我馬上就想從她面前逃離,否則再這麼尷尬下去會讓我們之間的隔閡變得太明顯。
沒想到我還來不及跑,爸爸已經開門進來,他一聽立刻著急地(大概是的)大聲開導我:重考?重考符合經濟效益嗎?妳考差的是數學,臺灣有多少所大學的多少個科系不採計數學!去把招生簡章翻出來,怎麼可能一所學校都上不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曉得爸爸當下的激動情緒該作何解,因為我似乎只有聽見:「怎麼可能一所學校都上不了」。臺清交成政,以及我長大的中央,我總是覺得這些就是我們家定義裡臺灣所有的大學了。
還記得我小學的時候曾經隨口問過,等我大學時,留在這裡唸中央行嗎?爸爸給我的回答確實是:差強人意,還是不要吧。所以我久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認真翻過招生簡章的每一頁;而最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我的成績落點恰恰就在中央。
你們該拿我怎麼辦好?
不怎麼辦,去唸大學,就只能是這樣了。
那麼我要就讀中央嗎?
還是不要吧——這一次,是我自己說的。
4. 雖然你們不了解我
從對完答案直到填完志願的那一刻,我都沒有將中央列入考量。當然不是因為中央不好,而是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拉鋸戰,更無法忍受縮在家裡的大學生活。能夠毅然決然將中央從志願序裡剔除,有一個很重要的先決條件是家裡經濟狀況允許。
我們家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難就難在父母頷首與否。
就這個關鍵而言,我非常狡猾地讓所有人相信自己填上師大的機率大於百分之五十(事後準確估計的結果是,大約就百分之五十吧)中字輩都是以防萬一,所以填不填中央相較而言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由於我對除中央以外的中字輩學校一竅不通,上網爬文之餘隨口問問,中山中文和中興中文孰優孰劣?沒想到,隔天還在睡夢中就聽見手機鈴聲大作。我迷迷糊糊地開口說喂,電話的那一頭馬上傳來爸爸有點急迫的分析:我已經替妳問過認識的教授了,其實這兩所學校差不多,不過著重的部分有點不一樣,還有如果妳去唸----
我把手機捏緊,帶著濃濃的鼻音說好,再說好,最後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其實我早就已經鼻酸了,雖然腦子裡想到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爸爸不是才狐疑地問過嗎,說妳國文的長文怎麼拿這種分數啊,妳真的有天份嗎?去唸中文系沒問題吧?以及高三時拿了一個小小的散文首獎,只向媽媽稍微提過,結果第二天就受到爸爸有點奇怪的責備:妳怎麼都沒跟我說呀?文章在哪裡?借我看一下,雖然我都看不懂妳在寫什麼……想著想著,我居然就悶著頭在棉被裡哭了起來。
真的很像電視劇裡的親情橋段,雙方都彆扭,看得觀眾乾著急,我就是搶著吐槽說大道理的那一個,沒想到有一天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
除此,還有我們家冷僻的餐桌話題,比如我大聲問弟弟:你說六一居士是誰呀?偶爾,爸爸會突然一臉自信地回答「蘇東坡!」然後被我嘲笑整整一個晚上。令人意外的是連同班同學都答不出來的「山抹微雲」,媽媽可以氣定神閒地秒殺四座:秦觀秦少游!
即便如此,我依然知道他們不了解我。明明禁止我遊手好閒翻開三國演義(看半文言版的也不行),卻永遠說不出我最喜歡的文學家;明明我寫的是最淺近的白話文小說,卻看得毫無共鳴還眉心深鎖;明明,完全、絕對、毫無疑問地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卻依然能讓我在被窩裡紅透眼眶。
我已經忘記究竟是在哪裡(或哪些地方)看見這些句子,大約是電視劇或小說或什麼真實案例吧,畢竟,我們家就是這樣的。
「你們真的不了解我。」
「但我們愛你。」
我才知道它們並不衝突。
5. 一直都在
這個結尾實在老套透頂,但寫至此,我已經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老實說,下定決心要寫這一篇文章的時候,我是非常非常緊張的,也在腦內打過不下十次的草稿,卻通通是關於我們家怎麼樣怎麼樣的好。
我非常討厭說謊,於寫作猶是,畢竟情緒是砰一下就爆發了,然而落筆須經由心到腦到手,再怎麼樣也經過幾次沉澱,所以假更假真更真,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要將假得不能再假的心虛付諸文字。
如果寫不出模範家庭,那就務實真誠一些。
我無法將那些家長應做到的或孩子應分擔的分類歸檔,只好瑣瑣碎碎地叨念一個已經融化在我的靈魂裡的故事;即便如此,它依然缺乏震撼人心的特出處,我甚至連這些「碎碎唸」究竟能否打動他人都無法肯定。但是,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難道不就是這些用不著他人喝彩,卻能讓自己感動得熱淚迎眶的溫暖橋段嗎?
於我而言,他們,一直都在。
6. 在那之後
首先,我必須說,這一個段落是這篇文章的其他部分大功告成的幾個月後才動筆的。
所謂「幾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就像所有大一新鮮人一樣,搬宿舍,買課本,參加迎新活動;找一個舒服的位置,將自己安頓下來。
說真的,一切都很平常,實在太平常了,我既非所謂「夯姊」、又不特別擅長交朋友,只能默默磨亮自己也許能閃閃發光的部分,有時候連自己都不清楚那個部分在哪裡,就磕磕絆絆地撞出一個來。
我繼續寫字,參加劇團和詩社,慶功宴玩到兩三點還被女宿記點,傻傻相信(客觀來說好像真是這樣)自己已經在活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不再像高中一樣,每一次醒來都想消失、每一次踏進教室都有想哭的衝動、每一次回家,都無法好好直視雙親的眼睛,口齒清晰語句鏗鏘地說一句:「我都好」。
是的,我想我已經走過來了,不再有每日面對父母的壓力,電話也是三五天一通,剛開學時週週回家,後來要是沒有要緊事,寧可省下三百多塊的車錢窩在宿舍。
我只是有點困惑,每一次回家,地板是不是又變得冰涼,桌上的鮮魚湯倒是越來越暖,放了好多薑,燙燙辣辣的,總是害我必須躲起來,偷偷揩眼睛。
是冬天來了,是北部比較冷,當然更可能是人之賤性,稀有了,才會掰著手指算家裡的好處。
我像是在確認這裡真的變得溫暖,關於自己,我說得少又更少----暑假時參加的全國臺灣文學營創作獎結果出來,是小說組首獎,聽起來好像很厲害(於我來說是的,這是意料之外的驚喜),我卻雲淡風輕地將它變成「順帶一提」。
我表現得安靜,家裡的反應也安靜,要在好幾週以後我才知道,爸爸偷偷要弟弟上網訂購幾本得獎作品集,說想送給同事。
以父母而言,這真是再平常不過的反應,我的淚腺卻很脆弱。
想起的事也沒什麼特別,頂多是爸爸說希望能介紹幾個他認識的作家或編輯給我,他用嚴肅卻有些彆扭的語氣說了,妳想走創作是嗎,我問了,要是想把文章寫好,可不是只有中文重要喔,如果能兼取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的長處,妳才有辦法贏過人家……
又來了,那種經濟學家的理論分析,我聽了就笑,一直笑到哭,文學這個領域很不一定好不好,哪有所謂照做一定贏的策略啊,真的是喔……
我想,我們家的故事到這裡可以告一個段落了(再寫下去連我都要不好意思啦)。
真的沒有哪裡厲害,問題一堆,溝通不良,有一個無法面對面說出心裡話的女兒。但是,寫完這一篇草稿艱難、實際動筆反而毫不費力的文章以後,我想我是真的可以抬頭挺胸地這麼說了:「是啊!他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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