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韻小檔案
林佳韻,中壢國中、北一女、台大政治系畢業,別人眼中很乖、會唸書的孩子。其實,天性有點叛逆、也很愛玩,覺得只有在旅行中才能自在的做自己。政大新聞研究所肄業後到荷蘭海牙大學攻讀國際溝通管理碩士。一路都在外商公司工作,但最驕傲的職位是在提倡國際志工交換的非營利組織(Vision YouthAction)擔任無給職監事。
親愛的創作坊朋友們,大家好:
儘管一開始毫不猶豫答應老師寫這系列的信,但是要提筆寫下自己思索的問題,依然存在不小的難度。一來,好久都沒有寫「落落長」的文章,另一方面,擔心自己的分量不夠(唯一足夠的可能是年紀)!
畢竟,我算不上是「人生勝利組」的成員,但是,我想,我很優游於「人生探索組」這個類別。在人生路上探險至今的一些心得,或許也值得分享……
1.狼和羊
書寫這段文字的過程中,我在工作上,糾纏於中國籍主管的誠信以及管理手段,對所謂「狼性襲台」這概念有很深的體悟:年輕的中國世代很積極、也很敢衝,但我觀察這種文化和價值觀與他們的社會文化脫不了關係。
在中國,一個在城市裡長大小康家庭的孩子,往往必須要狠踩別人才有機會出頭,更不用說那些來自二三級城市的孩子,人生完全沒有退路,就是這樣激烈的生存遊戲,讓大環境創造了一匹又一匹對工作具有企圖心的狼。
當然,我也有認識很出色、具有實力、非常像「羊」的中國朋友,然而,在工作上,遇到大部分同年齡的世代,他們的思考模式(或行為)的確與我們的文化教育迥然不同。
我常常都在想,台灣具備這樣殘酷的環境,來創造這種「飢餓遊戲」嗎?這種「零合」的價值觀,又能讓我們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嗎?
舉個真實的例子。前公司同一部門的同事,橫跨兩岸三地,之前有次中國籍主管要求每個人必須參與「翻譯比賽」,真相是這原是某匹狼的工作,試圖透過比賽減輕自己的工作負擔,我跟台灣的另外三位同事,決定以合作的方式每人翻一段,若拿到獎金就去大吃一頓,雖然最後得獎的是該匹狼,而我跟台灣同事們皆慶幸沒有花太多時間處理「別人的工作」。
我們不願意犧牲下班時間,只為了求「自己的勝利」,於是,我和台灣同事用「團隊合作」來應付所謂的「狼性」。
也許,我和台灣同事會被媒體納入「小確幸世代」,對我們來說,工作很重要、但絕對不是生命的全部,我們的人生不是奠基於「坐上什麼位置」、「領了多少薪水」,而是能不能快樂又滿足的「活著」。
確切的說,為了追求「贏」而失去自己寶貴的時間,不見得是一樁划算的交易。和常被批評成「沒有企圖心」的小確幸世代比起來,我只是沒有企圖心在工作上表現自己。不表現自己,並不代表沒有努力工作,我的企圖心,放在追尋各式各樣讓我們活得更豐富的不同體驗。
2.父母和孩子
社會氛圍跟我過去所受的制式教育,始終不曾改變,不斷在追求「標準答案」。
主流媒體定義什麼是「好」、什麼是「對」、什麼才是「積極」,什麼又才是「成功的人生」。台灣的家長,常常會把這種社會氛圍塑造的價值觀,設定為孩子需要達成的標準,而孩子又往往把爸媽的期待,內化為自己「必須」完成的價值典範。
不過,父母無形間設立的框架,如果與孩子本身的價值產生對立,或是孩子自身能力或條件無法達成之時,就可能產生矛盾痛苦,或許孩子會開始否定自己、或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抵抗。
我想,如果爸媽了解每個孩子的獨特性,就不會把每一種社會價值觀急急忙忙的套上,然後指責孩子:「你看,XXX做得多好……」。我曾經看過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人類圖之瘋狂動物園〉http://humandesigntaiwan.blogspot.tw/2009/12/blog-post_2250.html,說明孩子獨特的天性在父母和後天環境的制約下,會產生多麼荒謬的結果。
但是,反過來說,對於社會壓力的無形束縛,父母的理解與開導,是孩子最好的療癒。
踏出社會後,我的第一份全職工作在知名的外商集團。我很喜歡工作內容、老闆也敎我很多,薪水更不算太差,但是我的身體卻出了狀況。至今,我仍記得當時捨不得放掉工作,爸爸告訴我的一番話,大意就是我喜歡做的工作不見得是我能勝任的工作(常熬夜),有些人讀書的時候運氣很好、一帆風順,但可能工作運氣就是不太好,常常碰到挫折,要學會接受。
很短的一段談話,我爸瓦解我自己拼命想要達成「社會期待」的框架,也讓我了解自己的拘限,並非可以事事「心想事成」。
我們身處的時代,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奠基於財富無限成長、經濟不會倒退的「線型人生」,許多社會標準和價值觀是否適用,值得商榷。
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好分數、就能唸好大學、接著就有好工作、這就是美好的人生」是一個鐵則。但是,在大學畢業前後,剛好經歷了台灣經濟成長倒退的「盛況」。2008年金融海嘯後,我的高中好姐妹剛從國外拿到雙碩士學位回台,在台灣竟然只領26K(後來她回到英國,現定居倫敦在某知名跨國企業擔任歐洲區的總經理秘書);十年的光景,同一個外商儲備幹部的位置,工作內容沒有少,薪水卻足足少了一萬元,但物價上漲卻不言而喻。
看著一波波「從可能變成不可能,從不可能變成不確定」的興衰,我也慢慢領悟到,這個世界的變化快速,已經超越過去的想像,到底未來會如何,也不是此時此刻的我們所能想像、所能預測的。
3.勝利和探險
難道,我們就只能悲觀的看著「狼群入侵」的預言嗎?
我想,台灣孩子沒有想像中的不堪一擊。我有一位好朋友,也是我的高中同學,幾乎是把飛機當成高鐵使用,星期五晚上從中國飛回台灣、星期一早上再飛回去工作。
就我的觀察,她能在狼群中成為「狼」的一份子,在羊群中返還她「羊」的本性。為了求生存,她不見得會使用小手段,不過一定會看懂別人在玩什麼把戲;為了做生意,她必須處理回扣問題,如何在顧及公司利益以及不傷害自己名譽的前提下做平衡抉擇,這非常的困難,更不可能有人教,但是她關關難過關關過。
這種快速適應環境的「變形力」,其實來自於不預設立場的放膽嘗試。
記得,我第一次從香港要到深圳找這位朋友,她說就省省錢吧,於是我們就跟著當地人坐大巴士在黃岡口岸過關檢查。要下車前朋友叮嚀我,拿好自己的行李往前衝,果不其然,一下車,我體會了電影裡「逃難人潮」的真實感,畢生難忘,卻也開心自己完成了一次「人生探險」。
她就是用生活的智慧,磨練出一身生存的本領,用非常開放的態度面對人生歷險。
只可惜,我們的社會價值觀,並不重視、也不鼓勵這種具有探險性質的「競爭力」。社會價值向來只在乎最後的結果:你是不是屬於人生勝利組?爸媽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不希望你走冤枉路」。所以,人生只剩「非黑即白」的選項,如果沒有贏,那就是輸,教育體系從來沒有讓我們知道,世界其實是多種灰階所組成,同時,人生可以加入享受過程的「探險組」。
台灣的爸媽常常會害怕,如果沒有順應社會潮流,是不是就缺乏競爭力?但是,台灣在思考「競爭力」問題時,採用的價值標準和比較的對象,多拘泥於同世代的「中國」。
仔細再想清楚,世界何其大,不是說地球是平的嗎?這個世界上,除了對岸之外,其他國家同齡的孩子,又如何建構所謂的「競爭力」?
在此,提供一個屬於我這個世代歐洲版「競爭力比較」的真實故事。
我有個台灣學妹的荷蘭籍老公,大概只小我兩三歲,成長環境屬於小康家庭。他小時候想要買玩具,媽媽跟他說家裡沒有額外的錢,為了完成自己的「夢想」,於是他比別人早起在上學前幫鄰居送牛奶,同時也在家裡的後院養兔子,賣到餐廳賺取零用錢。
我乍聽之時非常震驚,因為當他開始自己的小事業,學習並摸索如何在這個現實生活生存之時,當時的我(約莫1990年代初期),每天的世界卻只有「課本」,我學數學是為了考試,他學數學是為了生活上的運用,也因為小時候經商開拓所培養的精神,這位荷蘭人在30歲之前已經完成在中國工作的人生冒險(中文聽、說、讀皆非常流利),現在回到荷蘭,應聘於歐盟之下的科學計畫。
4.愛和生存
當台灣(或說是亞洲)的「競爭力」教育執著於訓練孩子腦袋裡到底「懂多少」,歐洲人卻更強調實際走進現實生活的「生存力」,因為他們設定的舞台是整個世界,而不是僅限於自己國家語言可以流通的區域。
這種生存適應力,歐洲爸媽似乎從非常小的時候就開始培養。2012年夏天,我在挪威自助旅行,首都奧斯陸的地鐵站內,我看到兩個不滿十歲的「背包客」揹著大背包,跟著爸爸一起等地鐵。
如果說,「背包客」是一種長大、有能力、獨立自主探索的象徵,台灣孩子「晚熟」的年齡,和歐洲小孩的差距,可能足足差了有十年。
歐洲的爸媽會讓孩子清楚了解「什麼是真實世界」、「真實世界並不可怕」,並且嘗試協助孩子參與真實世界的運作,同時訓練孩子的生存適應力,並不是全然的放任不管。
北歐行當中,有天的行程是要爬上挪威西邊著名的觀光景點「聖壇岩」(Preikestolen),站上這塊大岩石上可以俯瞰美麗的峽灣。不過從山下到山上,沿途都是亂石,非常不好走。我跟高中姊妹三人是台灣來的「弱雞」,氣喘吁吁的花了三小時爬上山頂,一路不斷被十幾歲的挪威小孩超越,挪威小孩遙遙領先父母向前奔跑蹦蹦跳跳,也沒有聽到父母在背後大聲嚷嚷。
有個場景令我印象深刻,一個挪威小孩停在水漥前不知道該如何前進,爸爸在他身後似乎在分析該走水漥中間的石頭還是旁邊的泥濘路,小孩想了想,於是開始跳向水漥中間的石頭,而爸爸只在背後凝視。
挪威爸媽不會為孩子設限甚麼該做、甚麼不該做,而是清楚分析、讓孩子自己做選擇。
如果在台灣,大部分的場景應該會是爸爸自己先跳向水漥的石頭,然後把手伸出來,告訴孩子說,過來握爸爸的手。當然,這是一種愛的表現,只是,這樣愛孩子的方式是不是讓長大的路更遙遠?或許,孩子第一次的選擇會失敗、會掉進水漥弄濕衣褲,但是第二次、第三次之後,有思考的孩子會懂得判斷,如何在這種環境下選擇一條安全的路。
偷偷觀察這些挪威小孩,步伐不比我們大步,卻懂得如何選擇石塊接石塊最不費力的路。想必,這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練習「選擇」之後,思索的「生存之道」。但是,爸媽如果不放手,孩子自然失去練習的機會,爸媽永遠不放手小孩就永遠等著爸媽的聖旨而不願意思考。所以,當「不想負責」與「不想放手」之間的糾葛損耗瀰漫於台灣社會,台灣也從「寶島」變成了「媽寶島」。
5.選擇和負責
我認識的歐洲朋友多半在很小的時候就會思考如何「選擇」,這是因為他們被當成「大人」對待,無論家庭經濟狀況的好壞,他們都被「獨立為自己負責」的信念教育長大。
許多歐洲人在20歲就已經離家,大半由自己負擔生活費和學費,因此他們對多數漂洋過海留學的亞洲學生,學費和生活費由爸媽供養的作法都認為不可思議。
我的歐洲同學們即使不是半工半讀,也是工作了好一段時間存了一筆錢才決定唸碩士,也因為得來不易,看得出來,他們很珍惜求學時光。
台灣大學生延畢的情況非常嚴重,我在歐洲反而看到另外一股趨勢是盡量縮短求學年限,有一種所謂「3+1」的學制,大學唸三年接著研究所一年,我認識其中厲害的歐洲人在這個學制下還出國當了半年的交換學生。
如果說,「時間」也是競爭力的一種成本,台灣孩子在「徬徨」當中失去的籌碼,想必非常多。
至於為什麼會徬徨,原因很多,但我覺得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台灣很多爸媽都會說:「只要專心唸書就好」,教育體制也習慣把學習和現實世界做切割,讓孩子活在純粹的知識象牙塔裡。所以,每個孩子都對畢業離開校園懷抱恐懼,以為出了校門就是黑暗世界的降臨,美好人生在踏出校門那一步就已經結束。台灣的父母常常認為要一氣呵成的學業紀錄,才是優秀的象徵,但是這樣一馬不停蹄的追趕,就真的可以順利「轉大人」了嗎?
我在大四畢業的時候,順利透過徵試進入政大新聞研究所。這個看似完美無暇的學業歷程,我在心底卻充滿著問號。以「學術」為導向的研究所教育與我追求「實務」精進的想像,差距實在很遙遠,在幾經波折後我決定休學,接著才到荷蘭完成心目中以「實務」為主的碩士學位。
若是我的求學歷程裡有「Gap Year」,或許就不會多花了N倍的時間,才確定什麼是我需要並且適合我的教育。不過,生命的摸索和探險,沒有冤枉路,直到現在,仍很感謝政大研究所老師們紮實的教學,上班後寫報告很受用。
歐洲孩子在要進入大學之前,有所謂一年的「Gap Year」,就是到處旅行、體驗不同的風俗民情,然後再決定要申請什麼大學、人生要往哪個方向前進。
這個看似停頓的留白,其實是讓年輕人看清楚、然後做選擇,而後對自己的抉擇負責,然後全力以赴。歐洲人在「求學」這條路上,走走停停看似緩步前進,但是經過自我思考的人生,卻更可以義無反顧的全力加速。
相對於台灣「硬塞進腦袋的考試填充物」,我卻在我的歐洲同學身上,了解什麼是「學會一種能力」。
6.學習和創新
在我成長的環境裡,「學習」是極具功能導向。
每一種學習的「投入」都帶著一個「產出」的期待,主要目的就只有:讓考試分數好一點、或是利用這個學習來加分升學,因此,我們通常只學「考試會考的東西」。像是做白日夢或是玩耍、打電動、到處體驗和探索這樣「非正規學習」的活動,在我受教育的年代,都被認為是浪費時間的行為。
我的歐洲同學卻認為人生每個片刻,都有學習的機會,不僅限於課本上那些敘述性或理論性的知識。碩士課程中,有大量的討論,他們對當時只有在數個非營利組織做兼職當、工讀生的我,常常擔心:「沒有全職的工作經驗,我們在討論的東西,妳聽得懂嗎?」
對於我的歐洲同學來說,「學習」是一種實實在在了解如何「解決問題」並且「重新整合」的過程。「學歷」的本身並非重點,這段學習的歷程能不能實際幫助未來的人生,才是他們最主要的著眼點。
很明顯地,現今的社會中,在不同領域探索,整合多元經驗的孩子,也比較容易找尋到生存之道。譬如大二學生自製的密室逃脫遊戲,創造百萬營收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525/212542.htm#ixzz2l59chx7h,在制式的學習經驗裡,這種「創作」連成人都無法想像,更不用說「如何敎」。
唯有從過去的生命經驗累積加上對生活敏銳的觀察,透過自己喜愛的熱情鑽研,才有可能創新與創造。
台灣的教育一直缺乏「自我探索」的學習,就是了解「我是誰、我的長處是什麼、我又適合什麼」,也難以認清自我價值。所以老是追逐「熱門科系」(賺錢科系?!),花了大部分的時間在學習與自己本質無法結合的事物,以致於我們很畏懼環境的變化,因為未來的難以捉摸讓人忐忒不安。
我常常覺得,未來的一片迷茫就像森林裡的迷霧,要在其中找到方向,要嘛,就得等霧散,不然,就要依賴自己的摸索。
7.分工和分享
台灣教育裡硬塞進的死知識,就像探險背包裡所儲存的乾糧,總有一天會耗盡。
唯有清楚了解自己擁有什麼樣的能力,才能在森林裡面對環境的變遷,也就是在這場人生的探險中,穿越一道又一道難關。再說,背太多糧食也走不快,就像被許多固有僵化的價值所限制,要消耗這些糧食也費時,更容易因此拖慢步伐,與同伴走失,也難以在探險中脫穎而出。
我認為在探險的路上,「朋友」非常的重要,自己不可能完成所有的探險,唯有透過朋友之間的互相分享,才有機會撥開森林間的迷霧。因為,未來知識性的學習可以被網路取代,實體課堂學習到的人際的相處、團隊合作的分工、或是分享的精神就更顯得重要。
前陣子看了篇報導,愛沙尼亞的國民教育是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學寫電腦程式,要讓程式設計成為日常生活技能的一部分,同時介紹了好幾個線上學習寫程式的網站,連美國紐約市長彭博都註冊在線上學寫程式。
好奇寶寶如我,於是也在線上學習網站Codecademy註冊,開始摸索學習如何撰寫電腦程式。後來發現,果然一點都不難。現在網路上MOOC(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s,大規模網路開放課程)的學習資源非常多,如Coursera、edX和Udacity,簡單來說,只要透過電腦連上網,在家就可以跟讀國際頂尖大學的課程。
如果說,個人化的知識和技能可以透過自我學習完成,「上課」的意義就是學習如何與人互動。
雖然跟大部分的國中同學都失去聯絡,我卻一直很感謝我國中同學們讓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了解,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必須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高中同學精彩的生命探險,豐富了我的人生;大學同學教會我,如何唸冷門科系卻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路。
爸媽應該教會孩子欣賞其他人生命力之美,而不是處處計較輸贏,因為自我肯定的成就感應該是來自於自身專注的領域,而不是藉由比較外在的財富、職銜而獲得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放手,並且鼓勵孩子大膽的探險。
唯有在探索中,了解什麼是源自內心的喜悅和歡喜,也才能真正讓自己感受幸福與快樂,到底當一隻狼好還是該做一隻羊,都成為無關緊要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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