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萬格勒指揮布拉姆斯一號第四樂章,1945年1月22(23)日
最近一再聆聽福老該次演出,不時有還未能綜合或整合的凌亂感受⋯⋯這篇書寫,就是這些感想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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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地、泣鬼神,真正寫實主義*的福老/布拉姆斯殘篇——福老1945年一月22日布一第四樂章隨想
詩篇 23:4~5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
一、【前言】
福老1945年一月22(23)日布一第四樂章,雖是當日演出的殘存錄音,卻是一件獨立而完滿具足的作品演出。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它可以全然不涉前三樂章——在地動山搖的轟炸過後,福老和樂手及聽眾彷彿行經死亡的幽谷,出而復生。因此產生與轟炸前絕然不同的心思、樂念和行進的勢頭。
光憑其開場時極度沈穩與緩慢的速度,以及所營造出來的音色上效果,幾乎等同於創世的伊始,比之貝九的開頭,猶有過之。那難以辨明其意涵的樂段,令我想到巴塔耶《內在經驗》中說的:「未知是冷漠的,在它如暴風般掀翻我們心中一切平常事物之前,它不被喜愛⋯⋯」**;似乎揭示了創世的另一個面貌:上帝創世不是由渾沌無序中開始的,而是來自極度深厚而無從剖析並無由置啄的流蕩中。之後,產生所有的感情變化——對境遇非言語所及的描述(近乎無語問蒼天)、對痛苦的悲憫和慰藉、對真理與信念的揭示、以及絕對無法摧毀的堅強意志。
從痛苦的深淵浮升上來的、漠然(因為創慟而產生的無關心性indifference)的感受,慢慢匯為上帝的巨大目光,如蔡明亮《郊遊》開場巨樹俯瞰沙灘的大遠景;或費里尼《甜蜜生活》裡巨鯨的眼睛,那般令人沉默不可言的龐大寧靜;或者 塔科夫斯基《飛向太陽 Solaris 》中的無意識海洋,均蘊含超乎人所能想像的意味。
這次演出是一則超越所有形式的巨大而總體的宣言,可以擺在福老所有演出中最獨特的位置上。
開頭的陰藴深沉及無所不包的開闊,像從深淵冉冉上升終而匯聚成厚重的濃霧(悲痛與控訴),於其中愛與慰藉生焉!而結尾,如鋼鐵磐石般的堅固、不可動搖的信心與希望(同時又隱含著悲痛與控訴)!頭尾的銜接是多麼地對比和對稱。福老藉這樂章的演出,重新創造了一個面對人間悲劇而圓融具足的音樂世界!
似乎每一次聆聽或者更進一層,或者聽到不一樣的東西;但是,湧動的淚水和深沉的感動不曾更易⋯⋯而文字所能瞥見或誤視的,是迅疾而逝的音樂殘留的影子和塵煙——
非常非常局部的印象和痕跡⋯⋯
二、【再度聆聽布一第四樂章的筆記】
一開始,低沈的聲音由緩慢變突強
驟然,會痛的鼓聲敲擊心頭
弦樂抽回
撥弦,命運的腳步,忽快忽慢忽強忽弱,充滿不確定性
突強,銅管和鼓聲重重打擊~~
接著攜引大家向上
回歸宏大的生命正軌——
日日的正常作息
於是出來積健向上的主題旋律
(偶爾旋律線中隱藏著緊張)
重複第二遍
撥弦似加速催促
漸快,鼓舞生命力
一關關奮力度過
笛聲再賦予田園意味
弦樂拉出——痛苦確實過去了
撥弦,漸快漸強,最後一聲尖銳的撥弦
然後弦樂彌天蓋地而來
一波波漸強
齊奏鼓聲如炸彈般
之後——銅管出
對生靈極大的撫慰~~
一切過去了,風平浪靜
笛音——和平寧靜中滿是天問
風,吹過田野;驚恐已過
法國號再出來撫慰
加強、推動那積健的信念
似與時間賽跑般,不斷強調
進入尾部,齊奏
一遍遍加強重複那不屈的生命力
並控訴、控訴
提升自己跨過那門檻,放下、放下
鼓聲仍留在悲劇中
第二主題出現,快速前進的主題
鼓勵、催促、加強(強調)——
強調生命的延續與動力
不斷給予鼓舞
齊奏,加強這信念
銅管重出,主題再重複
流暢、不拖泥帶水
撥弦輕快
一切回歸正常
齊奏,主題發展
漸緩
從漸緩處齊奏發端
最後一次衝刺
第二主題的行進
衝刺
上升、如聖樂的結尾
再度提升、加速
齊奏給予絕對的肯定:
對未來希望的斷言作為結尾的催趕
(鼓聲不安)
漸弱、漸緩、沈落下來
靜下來,無言、默然
再開始從低音部發動生命的契機
給予正常的、無怨念但仍有懸想的動機
提升生命的鬥志
向上衝刺
齊奏:如刀切般決斷!
* 這兒雖然用了寫實主義一詞,但我一直認為福老是個集大成的音樂詮示者,融涵了古典、浪漫、象徵、表現、自然、和寫實等各種藝術上的表現手法,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了貼合當下的生命情境。
關於寫實主義,我想補充幾句:
我們一般所謂“像”或“逼真”的藝術表達方式,其實是“自然主義”,意思是形似自然原貌。而寫實主義一詞,通常指的是社會寫實,也就是說,呈現社會中人的處境的真實面貌。我根據這樣的觀點,來指稱福老這次演出具有寫實主義的特質;他把當日所承受和經歷的真實與心理的苦難如如演示出來。
**“God differs from the unknown⋯⋯ The unknown on the contrary leaves one cold, does not elicit our love until it overturns everything within us like a violent wind.”
*** 筆記殘篇:
※設想福老的複雜心緒:
被遺棄的選民,在未知的世界,不知何去何從;
我們行經死亡的幽谷,茫茫然,備受折磨和打擊
徬徨,接著是憤怒的控訴同時是炸彈掉落
每一段音樂或音符,都彷彿含有雙重的意義
不但歧義,而且是一體兩面的意義
福老心中有:
憤怒、憤懣、緊張不安、反彈的信念、針對外部所有對人的侵犯(同時是針對轟炸的反應)
轟炸轉為時局和命運對人的打擊,並對此提出質疑、質問、抗詰、控訴不安中的平靜(因為知道是暫時的)
對備受轟炸摧殘的德國人民之際遇所懷的、難以言明的反思。他不知道要怪老天呢?還是盟軍?或納粹政權?或者是德國人自作自受?但為何無辜的人民該承受?這是他無法解、也無從深知穿透的。
※布一第四樂章開頭那一小段陰鬱難明的音樂,是十分了不得的開端,也只有福老有此能耐,深入到存在與現象及事件的根柢,那真正核心的部位。許多先聖哲人,宗教內或宗教外的,多少都曾觸及這不可言說的 “real”, “reality”, 或“truth”,生命與存在的本真、本體、實相、真相或真理。
或如埃克哈特所說的「上帝即無」(見巴塔耶《內在經驗》);一個無情而真實的非人格化的上帝,或只是一種無情而中性的存在脈絡。
三、【又次聆聽布一第四樂章】
開頭,低沈的悲劇意味
馬上帶出重擊的鼓聲(如炸彈落下)
弦樂拉出無奈的天問
漸消,(遙遠的鼓聲)
撥弦,驚險的變化
(小心翼翼地問:危險過去了嗎?)
鼓聲如炸彈般又來了
弦樂厚實、沈重~~漸弱
Bass加重的撥弦,驚險(速度不穩的加快)
低音Bass打底鋪陳
加速、加強
弦樂齊奏,一波又一波
鼓,又是炸彈般
然後——法國號,寬和,撫慰般,平靜寧靜,過去了
(bass 轟炸的鼓聲在遠方)
笛聲,帶出又一波寧靜
鼓聲隨笛聲忽強忽弱
法國號發出聖樂般:天啟的時刻
弦樂管樂齊奏
重擊的鼓聲下,銅管(長號?土巴?)拉出
法國號結尾
接著:(短暫休止)
正常的生活腳步開始
又帶著多少無奈與回顧
加快腳步前進,頻頻回首,跟上那生命的日子啊!
多麼緊湊的生命
趕緊把握住(在轟炸的間隙中)
要活下去!
不顧一切地投入活的生命時光(重建嗎?)
時間追趕著,如風般,在風中趁勢努力
雖有各種情緒變化但不改其志
努力,自我療傷,自我鼓舞
⋯⋯⋯⋯
第二次重複生命(活)的主題
更廣闊大方的腳步
更從容自然
更悠然自得
但仍要掌握時機
撥弦,齊奏
加緊努力⋯⋯
一關關過⋯⋯
克服障礙
齊奏,在艱難中努力
且住,看,眼前
的一片景致
是好或壞全然不知
緩慢低沈地呈現
彷彿廢墟的景象
遠方傳來日常生活的節奏,生命又復甦了
重新面對
福老帶著大家正向面對生命
重新起步
面對開闊的遠景——
沈重的、莫名的前景
在眼前展開沈重巨大的未來
多大的責任!
承擔、承擔,
勇敢承受下來
挺起胸膛
積極的信念不斷
一遍遍催促
果斷地催促並
給予最後堅強的保證!
附錄:關於結束時的掌聲
音樂甫結束馬上出現一兩聲拍掌,隨後才蔚為一整片掌聲。
那最先出現的第一、第二個掌聲,是一路緊緊與福老同步相隨、攫獲福老心思的聽眾發出的,抱著完全了解的同理心一結束馬上衷心地穩重拍掌;其他聽眾則在幾秒後才從音樂回神過來,於是掌聲跟著如潮水般急切湧出。那最早的幾拍如浪頭上飛濺的浪花⋯⋯
或者,也可說那一兩個迫不及待的掌聲來得太快了。但,這不正說明了這個樂章當下的即時性——非常準確地抓住了時間的橫斷面,一個與當場事件連體嬰般相連相繫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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