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沒有正正經經地泡過一泡鐵觀音了，母親說，給羲小姐拿一泡喝吧，我說她若想喝就讓她自己過來陪奶奶喝茶，不必給她拿，母親說，難得羲喜歡，給她拿一泡去吧，於是今天，得裨於祖母對於孫女的無微不至，我終於認認真真地泡起了這泡好多久沒有認真泡過的鐵觀音了。
作為一個潮汕人，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里，可能多少都會帶著點茶吧。我不記得我多小的時候開始被灌茶喝，總之我喝的第一杯茶，那鐵定不是我自己想要喝的，但是大多的潮汕父母都會給少不經事的小娃娃們灌茶喝，所以我也沒能例外。印象里對於茶的第一個印象，是極燙，所以喝進嘴裡是極難受的，並且茶亦不香不甜，甚至是苦的，所以我對茶的初印象就是又燙又苦，完全不知道那些大人們為什麼會喜歡喝那玩意，並且還喜歡給小娃娃們灌，那是不是自虐，又帶著點虐娃嗎。
在我的整個童年回憶里，茶是遍布在每一天的生活里的，人來客往要泡茶，沒有人來客往也要泡茶，吃飯前要泡茶，吃飯後要泡茶，醒來時要先喝茶，睡覺前要喝一泡茶，半夜醒來睡不著，還是要泡一杯茶……總之，任何時間，任何理由，似乎都能成為潮汕人泡茶的一個理由，並且潮汕人的每一次泡茶，用的都是傳統的潮汕功夫茶的泡法，沒有喝過的人，想像不出來是潮汕人是如何將那無法繁瑣的一切如春風化雨般完全地融進到生活中去的。那是刻入骨髓一樣的深刻，潮汕人，幾乎是把茶這一樣，完全身體力行地變成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初中的時候，舅父送了我一把紫砂壺，母親也給我買過幾把紫砂壺，這就打開了我的新世界，於是我開始在大人泡茶之外自己泡茶了，一開始大概是玩紫砂的分量大過於泡茶，但是就這麼開始了我這輩子可能無法戒除的一個習慣了。
高中的時候，離家，去蘇北求學，帶著茶去。那時候師兄老三和老三在新興街租了個房子，有茶具，於是會去他們那邊泡茶，於是那時候茶開始有了別的意蘊，因為是從家裡帶出來的茶葉，所以那時候喝茶，所嗅所聞所喝的，就是家的味道，於是高中的茶記憶，開始有了淡淡的想法的哀愁。
從那以後，不管去到哪裡，總會帶著茶，因為那個味蕾里熟悉的記憶總會被茶給再度激活，記得以前看過一些資料，說人的有效記憶會有一個期限，過了某一個時間段之後記憶就會被淡忘，但是唯有味道，嗅覺與味覺的記憶，是永遠不會消失的。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很多人到老了之後總會想著去尋找童年或者家鄉的味道，會不遠千里回歸故里去吃也許根本不怎麼好吃的一碗麵條，或者一飯糙飯。
往後，我寫過關於喝茶的文章無數，在茶刊物上發表過許多文章，甚至有關於喝茶的文章獲得過全國徵文比賽的一等獎，我至今還記得當年收到那篇文章的獎金1000塊大洋時候的那種歡樂，朋友說，那時候一平方房子才幾百塊，一千塊能買幾平房子了——說這話的朋友現在坐擁房產無數，而我只是把那錢給揮霍了，跟揮霍自己那點所剩無幾的才華沒什麼兩樣。所以最終決定我們生活階層的，是認知。
前幾天還跟母親聊過這話題，母親問我說，小時候對金錢有什麼慾望嗎，我想了想，似乎沒有太大的慾望。小時候接受的教育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金錢，是如所有書上寫的那般充滿了銅臭味，書上所有令人心嚮往之的無不是那些安貧樂道的顏回，絕不是那種鑽營逐利如嚴嵩……我至今還以記得母親小時候告訴我萬般皆下品時孤傲的表情和激昂的語調。
回憶那段以撰稿為生的年月，我對於稿費是歡喜的，因為那是我所產出的文字換取來的酬報，當然，典文換酒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但是在我的理解里，那是我應得的，當時的行為不是典文換酒，只是我在表達自我的觀點，而這世俗的世界也願意為我的觀點買單，那麼我終歸是要生活，不是嗎，所以那成了我的勞作與生活的一個平衡點。但是我當時能夠接受是以稿酬維生，但是我卻不接受在任何一種形式的廣告植入，也許，那是我最接近能以寫稿繼續維持生活的方式了，而當書寫在我的感覺里最終開始演變成一種勞作的時候，我甚至也連書寫也寫不下去了。
對的，我對文字是有潔癖的，不管是讀，還是寫，尤其是寫。所以我停止了書寫好多年，就是因為這種潔癖。最終，我成了那個我最不想成為的人，成為了那個我自己最看不起的那個人，我竟然典文換酒，在最純粹的執念里，這種行為其實也變得沾滿了銅臭了，於是我停止書寫，許多年。
現在，我的文字又變回原來那種無人問津的原點了，我反而願意寫點什麼，給自己留下點什麼，這很奇怪，說到底，還是對於文字的潔癖所導致的。
說回茶。回憶一下我對於茶的記憶，如果說對於茶味道的最初記憶，可能不能不說鐵觀音，什麼原因呢，因為母親愛喝茶，並且母親獨愛鐵觀音，所以我的第一口茶湯，會不會多半就是鐵觀音。
有幾年，我自己也大愛鐵觀音，那時候，鐵觀音橫掃了全世界，現在想想確實很瘋狂，甚至都不知道當年的鐵觀音是如何完成那樣的盛舉的。但是那時候，不管去哪裡，所有的茶桌上，可能都會有一個屬於鐵觀音的位置。我也在那時候，跟著做茶葉的舅父，去拜訪了鐵觀音的故鄉——安溪。那應該是鐵觀音最強盛並且開始要走下坡路的時候吧，盛極而衰的那個盛極。
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安溪山裡，春茶季，山路上你可以看到全國各地的車牌，也可以看到幾乎所有的汽車品牌，全擠在那裡，茶農們家家戶戶都在建新房，茶葉還沒摘下來，就已經被訂購一空了，那個時候，安溪山裡的哪怕是一片枯葉，似乎都能賣出去，現在想想，確實很瘋狂。
再後來，鐵觀音敗了，普洱起來，再後來，普洱敗了，岩茶起來了，這幾年，鳳凰單樅也瘋狂了，普洱沈寂了十年，又瘋狂了一把……茶葉的江湖永遠風雲變幻，而戲台上的主角來了去去了來，最終剩下的，只有茶客們最後的那點關於味道與氣味的回憶罷了。
認認真真地泡一泡茶，也許是對這泡茶最基本的尊重了。聽茶業的長輩們說，安溪經過了大起大落之後，開始有些茶農比較務實地回歸到本初，然後又開始按古法去重新認真地種茶做茶了，這其實是好事。太多的資本進駐之後，資本很多時候會反噬，慢慢地資本的話語權重要越過傳統工藝本身，那麼很多傳統上美好的東西，就會被丟棄了。
今天喝了這泡茶，其實還是滿心歡喜的，因為我似乎又能喝到最初的那個味道，記憶里的那個味道，那個已經被遺忘了很多年的味道。現在的鐵觀音可能越來越小眾了，沒有人知道，下一次登台唱角的，會是誰，但是大概率不會是鐵觀音，但是至少還有一些人依舊還是喜歡它，如母親和幾位姨母，另外一些人，偶爾還會懷念它，比如我。
以上。2025-02-08 22:44:23；乙巳正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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