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三節
第三節有詩四句,筆者分為兩個部分做為討論。
1、第一行:燈火遠處
重複第一段第二句,「燈火」在當下氛圍的「黑暗」中相對應,而「遠處」則相對於自身的「近地」,「過去/現在」「實/虛」「遠/近」成了四個字所內蘊的二元意涵結構。
第二行:就請不要回首
「請不要回首」延續第一段首句,「要/不要」「回首/不回首」的對立關係外,「就」字屬於部分結構,在此強化「請不要回首」的對立關係,包含發話者對於接收者的加強呼告,亦深刻化「要/不要」「回首/不回首」的對立。
此句承襲第一節中「不要回首/燈火深處」,但是此處「燈火遠處/就請不要回首」給人的感覺似乎有了轉變,語句順序的不同,讓強調的重點自「不要回首」,轉至「燈火遠處」,就第一節運用的語句表達的是「不要回首,因為燈火深處……」,而此節語句的表達則是「在燈火遠處,就請不要回首」,此處將「燈火遠處」轉為必然的關鍵點,當記憶(回首)身處燈火遠處時,模糊的思維讓你對於一切過去的印象多了許多揣測空間,以致多了恐懼?多了悲情?多了添油加醋的機會?因而,燈火遠處的記憶就請不要回首,並非毅然決然的「全然不要回首」。
2、第三行:不要再把淚的苦澀
「不要」的禁制用語暗指「要」的存在,且「再」強化「不要」的確定性,「把淚的苦澀」為實際情感的狀況,在「不要再」的強烈禁止下,突顯「把淚的苦澀」為「要」的存在事實,且「再」亦強化它與「不要」的對立關係。
第四行:滋潤乾涸欲裂的瞳仁
「滋潤」對於上句「苦澀」是明顯的對立關係,卻用苦澀「滋潤」那已「乾涸欲裂的瞳仁」,則是藉「瞳仁」的實際存有,而論另層內涵意指的情感發展,造成「實/虛」「濕潤/乾涸」對立,總合前三句作為「深刻化」觀點的總結。
承接上兩句的意涵:「燈火遠處,就請不要回首」,因而回首帶來的痛苦是因為身處在燈火遠處,所以「不要再把淚的苦澀/滋潤乾涸欲裂的瞳仁」為這般回首的痛處。「不要再把淚的苦澀」一句,「再」強調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為之,「淚的苦澀」較讓人思量的地方是「苦澀」,淚對於眼睛而言是種滋潤,如下句之「滋潤……瞳仁」,何以苦澀?對於人內在本心是苦澀苦悶的,它純粹滋潤的雙眼,而非你的心,當你落下淚的時候,目的何在?是因為一件傷心之事?還是一件讓你悲哀難過之事?都是讓你沈陷悲情的境地,因而流下眼淚,眼淚代表的是悲傷(偶然的情況代表的是喜悅,比如:喜極而泣),是一種讓你心情苦澀的表徵,因而眼淚等同苦澀,而你的回首也就是用淚的苦澀去滋潤瞳仁,「苦澀」與「滋潤」形成了然的對比,如何用苦澀滋潤雙眼?這樣矛盾的語法猶如「飲鴆止渴」一般,明知苦澀難耐,卻又以其潤之,詩人要讀者借鑑的正是不要再反覆錯事,而不要再以苦澀滋潤雙眼。這雙眼是「乾涸欲裂」的?瞳仁面對著世事變遷,看過的歷史演進讓雙眼乾涸,因為這一切的痛處消磨著感官,即使濕潤飽滿的沃土也將乾涸龜裂,雙眼就在這樣的情況乾涸,詩人說是「滋潤」,不如說是一種自我虐待,所以在燈火遠處回首猶如將淚的苦澀滋潤瞳仁,使之欲裂。[1][11][27]此部分將回首與否的問題終結在詩人本身經驗分享後的「勸戒」,用莫大的痛處具體思念或淚給人的苦澀滋味,到底要不要回首?自第一節「不要回首」的強硬禁制到「就請不要回首」的垂憐式要求,又自無理由的禁制屈從在有條件的不回首原則上,此處是詩人「回首」後的「不回首」,詩人確實回首,確實也希望人不要回首,卻始終無解於回首與不回首的必然界線。
四、結語:人/文結構性意義之建構
「戰火夢魘裡的『安居/流離』─試探尹玲<就請不要回首>其人/文結構性意義」一題下,我們是否真的解決了身分與詩文互相影響的問題?尹玲〈就請不要回首〉一詩中所含的總意涵結構為「定/不定」的二元關係,其中不定者為詩人最主要的情感,藉著文字為抒發媒介,表達兵燹深遠地影響著她,使她回首或不回首都已是「戰火紋身」,無關停火協議的訂與不訂,於是夢魘般的流離身世使其內心底蘊存在著「安居」的理想,如果能夠不戰爭、不遷離家園、而有完整的「家」可以居處,何來不是詩人不斷自問與辯證的議題?因而,〈就請不要回首〉存在了「(要)回首/不(要)回首」、「悲情/不悲情」、「知道/不知道」、「彼人/此人」、「他國/此地」與「虛有/實存」的對立關係,部份結構也在連結前後文詞與深刻化對立關係而別具意義。
或許,正如學者何金蘭對於東坡詞六首的分析結果相同,「東坡與現實保持距離,甚至可以遠離現實來綜觀歷史;而另一方面,他又完全地融入現實之中,即使困境重重」造就一個宛如公式的「疏離效果≠融入性」[2][28],可以觀察詩人在「回首」後的「不要回首」卻是深入「燈火深處」的「無奈」,因為無奈而屢次呻嚎的「就請不要回首」卻是一種矛盾的「再次回首」,詩人駕馭此詩的目的真的是要我們「不要回首」嗎?她回首,亦是提醒著回首必然所要帶來的痛,但是她終究還是回首為「一抹電那樣的四十年」「五千年的月亮」「一萬五千個夜的關口」紀錄足跡,她憑藉著對於所處環境的政局對立,隔離的並不只是現實歷史的狀態,甚至包含她處在越南外的異域面對家國的認同與抗拒,現實的分離狀態與心理不斷虛存的隔閡糾葛成傷,海峽的隔閡在她心中卻也隔離著自己的現在與過去,甚至是無時無刻轉移與變遷之未定性的自己。
我們又從高德曼的二元性意涵結構容括著現實與想像無間斷的辯證與連結作為了解,「是作者在文學創作中企圖將人的悲劇境況─被固定在現實逆境中的─超脫至與『無限』─包括大自然的『無限』和人生的『無限』─相結合而改變現實世界的表現,這是他在文學作品中所表達的『世界觀』,而事實上,他這個終其一生連貫一致的『世界觀』也改變他實際人生旅途中種種的橫逆挫折」[3][29],這是一種就文本所存在的結構進行分析,以當時環境與大社會的背景為輔佐,進行鉤引文本與作家與世界早已既定存在的關係,提出連作者都未可知希的內在思維,那麼本文嘗試觀察尹玲的人生辯證,以1990年3月的〈就請不要回首〉可知回首之苦以及詩人自己提出釐清(回首使人痛苦)與訴情(痛苦的成因)的意義,使我們從此詩的結構中探得看似「不要回首」之訴求,詩人卻是困鎖在回首的情境中大談回首帶來的困擾,並且很清楚的了解詩人身受痛苦的不堪,在苦苦哀求讀者或自己不要回首的當下,而辯證出「流離」對立的「安居」之夢;1991年3月〈綿密如悲的空間網罟〉有「無所謂遠去無所謂歸來/家鄉只是人類幻想的創造/一遍又一遍悽惶地構築自我/方才塑成轉瞬便徹底解構/唯有時間是一鞭溪水從容流過/綿密如悲的空間網罟」[4][30],家鄉終究是人幻造的假象,於是尹玲在詩中切割對於鄉愁的情絲,現實的動機卻是回首家國,而讓「痛」使自己感受仍舊存活的生命意義,如〈就像你一直存在〉之「就像你/一直存在/又同時不存在一樣」[5][31],存在與不存在同時並存,那麼「如何重尋舊巢/離去的燕子 是/一支射出的箭/只有/向前」[6][32],回首是對於自身「舊巢」的尋覓,但是時間如燕逝,詩人在消逝的不安裡,卻只能無間斷的藉「回首」及回首所相伴的「苦澀」給予自我安全(安定)之感。或許,詩人最怕的是:當痛苦不在,無法回首之時,她所面對的生命情懷又該以怎樣的態度坐以觀之?
[1][11][27] 筆者於2008年11月29日晚,非正式電訪詩人尹玲,其言當初經歷家人驟逝,眼淚不絕的後遺症便受「乾眼症」所累。〈說書的風〉有「長江一樣的淚水 也/洗不清四十年含愁的眸」、〈血仍未凝〉有「一次見面是一次死生的輪迴/幾時我們是雨/沁入彼此/沁入你血中的淚/ 我淚中的血」都將眼淚代言了詩人內心愁思。又如〈碑石流著湄河一樣的淚〉第二段「我們睜著眼睛/看秋一季跟隨一季/在我們乾涸欲裂的瞳仁裡/漸漸瘦成枝枝雛菊/開出一朵照明彈/ 那般的顏色 照明彈終在你的眸中/豎起萬道不帶名姓的碑石/細細地流著/湄河一樣/ 不會停止的/淚」詩人同樣描寫「乾涸欲裂的瞳仁」,將越戰所帶來的戰火與別離存在著「碑石」的死亡象徵,那四季流轉而戰爭仍不停歇,又將如何停止「淚」與「思念」?是詩,參《當夜綻放如花》,頁31-33。
[2][28] 參《文學社會學》,頁182。
[3][29] 此為何金蘭對於蘇東坡詞的分析,提出蘇軾藉他處此處以表示有限無限之對立,而產生現實與理想的平衡之美。參《文學社會學》,頁181。
[4][30] 尹玲《當夜綻放如花》,頁136-138。
[5][31] 尹玲《一隻白鴿飛過》,頁107-109。
[6][32] 尹玲〈燕子離去〉,參《一隻白鴿飛過》,頁195。
[7][33] 何金蘭〈存活於「虛無」中之「實在」─剖析羇魂〈一切看來是那麼實在〉一詩〉,參《淡江人文社會學刊》第五期,台北,2000年5月,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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