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修復與和解
我們家的節慶,除了是大型「禮物交換俱樂部」,試遍各種名店名餅之外,最重要的,也是經典作者的「新書選秀會」。中秋前拿到Ally的書,一時非常驚喜,「她與燈」耶!知道她愛書成癡,一回到家,趕緊加薄書套,酒精擦拭,期待在慈濟回診時的漫長等待中和新書約會。夜裡忽然有點擔心,看醫生等診很煩亂,不易專心,是不是換顧漫比較甜啊?半夜急Call Ally問哪個好?她笑了:「不能劇透,妳隨意吧!」
「看醫生不能BE。」我習慣依賴迷信過日子:「有BE的嗎?」
「有。」一收到Ally訊息,我就換顧漫了。BE是「她與燈」的創作坑啊!龍年春節讀「她與燈」,寒燈傷鶴,透著微光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759258,映照出她在成長途中的跛行。畢業後面臨從校園轉到社會的心理壓力轉型,熱情耗盡,只能離職養病。在隔開安全距離後,付出全身僵冷的代價,揣著一團冰,冷眼旁觀著世界如火的焚燒與瘋狂,企圖以「修復」為核心價值,以「文字」療愈自己,從浪漫主義評論經典《鏡與燈》化生出來的文學企圖,在火中取暖,向冰裡和解,從混亂糾纏的惡意中,珍視一點點的美好,才能找出情感安置的可能,為自己找出迥異於校園學習的成長滋養。
2018年的起點,從仿宋架空的《宮煞》開始嘗試,32萬字,比單行本長、比一般網載短。作家的第一本書,常常是一種生命預言,同時也是各種人生展望。最初的凝視,通常也具體成「原型」,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塑中,成為日後的繾綣。有所堅持的微塵宮女,像創作者被社會巨輪輾壓後的破碎,同時也活進一個又一個嶄新的故事,每一個勇敢的女孩,都重生在卑微處求生,不怯懦,不退縮,慢慢找到智慧和力量;落魄皇子成為一種象徵,「拓魄」與「皇子」是威權的兩極,在絕對權力之前,隨著思索與成熟不斷進化,生命交流的可能慢慢從上下的從屬過渡到平等的依存,越來越透出「即使身在陰溝,也要仰望星辰」的微光。
為了撐起這些光燦燦的修復與和解,深沉的力量來自於泥寧中匍匐前行的權宦,站在陰陽界鑿光。總是穿一襲乾淨的鶴氅,即使捨棄光亮和尊嚴,仍如傷鶴跛行,在陰暗中靠仰望天際,有渴望守護的溫好,也有不得不沾惹的殘酷;多年後母子相認,太后替他換掉宦色準備的常服,鄭重地繡了一隻鶴,引頸而鳴,纖細脆弱的脖頸,任誰看都想一把掐捏,快意與風雅一起成就。他就是這隻僵持的鶴,華美淒傷,注定無法正式露臉的優雅,這才醞釀出兩年後轟動一時的《觀鶴筆記》,藉鄧瑛還魂,為劉憲平反。
說是配角,其實是逆反言情通則的主角,愛而不得,禁受命運沖刷。他是皇子魏敬,在不堪的權勢爭鬥中殘損破碎;卻又在血腥中以權宦劉憲的身分站起來,如幽暗中的冷月清輝,隱隱約約,透著光;直到生命最後,三千世界娑婆不明,滿身真切的疼痛,隨著將抵「彼岸」的色彩,鮮豔的紅霞、血色暈開的黎明、透雲而落的光,把過去所有的幽暗洗淨。
中秋前後,讀著他身邊不斷沖擠進來的各種人、各種事、各種欲望,看他把半生積累、半生權勢和一世的牽掛獻給了嚮往光亮無暇的殷繡,她無法回應黑暗,卻不得不承認,就是這層層疊疊的暗影,才讓所有的人明白了光明的真摯和珍貴。
只有最單純和最堅定的人,才能在漫長的時光裡,始終清明地面對,自己的失去和獲得。 2.溫暖的靠近
到了2018年底,像過關打怪,她與燈藉由原型重塑,和缺憾和解,同時也挑戰著自己,不斷拓寬創作領地。40萬字的《庶人》,舞台背景架空拓寬到仿明,從內在的文化自潤慢慢轉向外在的修治與擴張;「傷鶴跛行」不再是象徵,高懸天際的駙馬探花郎深陷泥濘,真的跛了,宮女晉級成公主,仍如微塵,在摧毀一切的「天地覆滅」裡,學習重建,「恩已斷,情未絕」,從對立的兩端慢慢靠近,相互理解,一點點的前進,又一點點的退讓,認真面對「修復」的功課,理解「安好」的各種面向,這是幽暗中的微光,上蒼的禮物,更重要的,卻也是自己的選擇和堅持。
2019年,仿清架空的《為妃三十年》,從30萬字、40萬字擴大到50萬字;從個人擴大到族群的修復,滿漢融合;從黃昏裡擁抱著光,走過漫漫長夜。同一年,她正視高壓高速的社會運作,揀選更自由、更激切,同時也更講求個性和尊嚴的仿魏晉架空背景,藉40萬字的《朕和她》,把社會的威權和制約具體形象化,形塑成加害者,長期困囚每一個人,她與燈不再逃避,找到了自己最適應的方向,像柔軟的絕世伶人在堅毅的暴烈梟雄身上找到建立自尊的途徑,摸索,前進,逆反長期被威權制約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平衡卑微與躁亂,驅趕孤獨,找到共享共榮的幸福。
這種在缺憾中日漸成熟的力量,凝聚了她在漫長的現實停頓裡,無限放大的精神探索,游離在人類學、社會學的群己思索,滲入心理學的檢視和重建,確認我們如何在壓迫和困境中,崩潰,或蛻變。2020年的《她等待刀鋒已久》,20萬字,只有《朕和她》篇幅的一半,從古言跳回現代,剝掉古典舞台的經營刻繪,直接對「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加害者和受害者,做更深入的層次分析。
受害者在長期的孤立和依賴中,她所受到的教養培成和情感滋養,往往侷限在加害者的一點點善意,《朕和她》的伶人回應著這些善意,繼而軟化了威權制約,形成善的循環,終而相互影響,找到彼此依存的溫暖。到了《她等待刀鋒已久》,她與燈並沒有否決這種可能,習慣社會制約,繼而在這些威權結構中找到生存可能,慢慢形成往上的階層流動,其實也是一種還不錯的生活選擇;但是,她建構一個「尋找記憶」的謎團,以勇氣切開惡意,以溫柔包裹殘酷,接受「人」很單純、「人群」卻很複雜的嶄新探索,藉一天又一天的簡單生活、一點點又一點點小小的善意,慢慢地感受,慢慢地相信,直到確認她所行走的方向是對的,她所堅持的修復也充滿希望。 3.Bad Ending和Happy Ending
經過反覆摸索和進化,微塵宮女的「原型」找到對抗殘酷命運的信念和堅定;權宦傷鶴和落魄皇子的整合也壯大成一種直視威權的強韌和溫暖。岳翎和余溏在《她等待刀鋒已久》的殘酷命運輾壓下,走出長期被「綁架記憶」的孤立困境,堅持信念,無愧於心,自然足以叛反「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無從選擇,清清楚楚地確信,無懼真相,靠向真實。
殘酷無所逃躲,脆弱無從退避。岳翎是治療內心傷痛的精神科醫師,在長期自我保護、以為對戰就是勇敢的泥濘路上,接受善意,感知陽光,向切割生理障礙的心臟外科醫師余溏承認,這世界上大部分的心理疾病,最後都能被生活本身治癒,使得醫藥的介入,看起來更像是輔助治療。即使最後的結局,墜樓加上孤獨終老,看起來此生已毀,但是在風雨中不滅的燭心,卻還是跳竄著柔和溫暖的光焰,好的壞的都經歷過了,記得對人間的回望和善意,今生還是無悔。
微塵宮女和跛行傷鶴必須壯大的「原型」,在《與玫瑰書》(2022)形成逆轉,不僅帶著直視威權的強韌,以溫暖對抗殘酷,更錘鍊出對得起自己、無須別人了解的堅定。中國邊疆臥底緝毒,多半慘烈收場,美好的結局多半只是童話故事,安慰了不想長大、厭倦現實的我們。一直以為,熟齡後最大的改變就是對憂患不忍、為殘酷心驚膽跳,讀小說開始侷限在Happy Ending,害怕傷痛和錯過,喜歡偷看結局,雖然很喜歡馬伯庸的《兩京十五日》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804442,歷史的悵惘不能改寫,沒有好結局,讀起來還是好難過啊!沒想到,讀完《她等待刀鋒已久》的Bad Ending再轉進《與玫瑰書》,暖暖的,非常確定,生活的真誠,是對抗鋪天蓋地的惡意,最簡單、其實也最有效的方法。
「我不知道怎樣才算好起來,現在這樣也不錯。她希望我做一個好醫生,我勉強做到了吧?」面對關心,余溏說得很淡。岳觀問:「萬一我姊希望你好好生活呢?」
「我也沒把生活過得亂七八糟的。」余溏很確定,平常認真工作;閒下來的時候,就把她曾經住過的房子改改裝潢,更新他們共有的記憶;再循著她讀的書慢慢想像著她的摸索、智慧和勇氣,每多想一遍好像就多一種可能,這樣很不錯。
我也覺得很不錯。情節線沒有Happy Ending,情感線卻飽滿得非常Happy Ending。接下來同樣發表在2020年的《觀鶴筆記》,回到她與燈熟悉的明朝背景,在幾乎擴大成三倍的近57萬字間,把慘烈的凌遲慢慢圓滿成隨心自在的「正道悲願」,在悲愴中抱琴前行,為世界留下清音,不是Happy Ending也遠勝Happy Ending。
所以啊,慈濟回診前關於「BE」還是「HE」的顧慮,對照起來就有點傻。來不及在慈濟讀的書,留在前後夾帶著三個颱風的中秋假期,一些些悲劇的淒清像潔淨的月色,靜靜暈染出淡淡的溫暖。中秋夜難得的一輪明月,讓我們心甘情願被「洗腦」,風雨間歇,總會有光甦醒,犧牲和成全,其實都藏著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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