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施養慧《騎鵝歷險記》新書,翻讀著杜明城老師的推薦文。結尾輕輕一收:「想到翻譯界廣為人知的自我調侃,最上乘的翻譯,在於讓讀者覺得譯者什麼事也沒做!就此而論,施養慧的筆調可謂信達兼備了。」
忍不住笑了!這真的很像杜老師的風格。遠從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兼翻譯家嚴復在《天演論》的〈譯例言〉提及「譯事三難:信、達、雅。」後,準確而不增不減的「信」(faithfulness)、通順且不拘泥原文的「達」(expressiveness),以及得體舒閒的「雅」(elegance),成為譯文的典範。養慧十幾年來糾纏在《騎鵝歷險記》,一方面極盡知性地面對原典,深度的徵「信」,像偵探辦案,還原地圖,追索人文細節;另一方面又理性歸納,尋求精確通「達」現代讀者內心的最有效途徑,從百年前的時空搭築出現代展演舞台,再讓這位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前所長,悠悠然上台。
他用最自在鮮明的「雅」,把隨手抽出來的綠皮全譯本,翻演出歐旅航班上的魔法旅程,在封閉的機艙裡,鵝背上的等高視角,不斷閃現著北歐神話印象、安徒生童話視野、鄉野傳說靈感、民間故事傳統和斯堪地納維亞的水土光澤……,從動物行為學之父勞倫茲、《叢林奇談》的吉卜林和瑞典第一項兒童國家級「尼爾斯文學獎」這些厚重的現實影響,輕靈穿透過與亡父的對話,回到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感言,讓人讀出超越兒童高度的人文滋味。
聽杜老師說書,真是滿心芬馥啊!回想起待在研究所的那些時,停留在他不鎖門的研究室,免費,有各種選項的音樂、咖啡,以及沒有文類限制的中英文參考書,簡直就是一間魔法般自由穿梭在時空寶藏的「杜老爺咖啡館」。
在杜老爺的自由領地,讀書、聽音樂、喝咖啡……。那就是屬於我的兒文所,最濃厚的人文回望。 第一次讀《騎鵝歷險記》是在一趟歐洲之旅的航班上,書是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來的。在那之前,對拉格洛夫一無所悉,也不知道是受了哪種魔法的牽引,兩本綠皮的全譯本在初次邂逅後,不僅成為旅途的良伴,也成了終生的難忘。
那時我讀讀停停,時而眺望機窗外的景色,明明不是北歐的航線,卻彷彿受著尼爾斯的牽引,隨著他尋找斯堪地納維亞廣袤的山川水澤。我深慶成為這本不世之作的「選民」。它修正了我從北歐神話中獲得的嚴酷森冷印象,也擴充了安徒生式的童話視野。原來冰寒的塞爾特和斯堪地那維亞,恐怕才是仙精(fairy)的發源地。當地的鄉野傳說似乎是孕育了葉慈(William Yeats, 1865-1939 )與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 1849-1912 )這類偉大作家靈感之所繫,他們大都師法格林兄弟輯錄民間故事,而拉格洛夫則選擇把耳濡目染的文化傳統直接化為童話小說。
《騎鵝歷險記》的視角是俯瞰式的,主角尼爾斯被懲罰變成小矮人,和拙於飛翔的家鵝馬丁隨著群雁遨遊,開啟了他的啟蒙之旅,令人想起安徒生的童話〈堅定的錫兵〉。然而,安徒生童話中的主角是被動的、悲劇的,拉格洛夫的主人翁則充滿創造力與對生命的好奇。
雖然是童話,卻不啻是一幕幕的山川寫實,我們宛如也騎在鵝背上,時而飛上雲天,覽盡湖光與山川壯闊,時而降身於沼澤林野,與動物互動鬥法。不過,拉格洛夫的用心不止於此,她的理想主義色彩映射出走在時代之先的人權與環境議題。《騎鵝歷險記》不全然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是拉格洛夫應一位校長之邀,以向孩童介紹北歐地理、歷史為由撰寫的作品。這種目的性顯著的題材,若是所託非人,很容易流為平庸的知識性讀物。
動物行為學之父勞倫茲(Konrad Zacharias Lorenz, 1903-1989)極為推崇拉格洛夫,也公開表明深受她啟發。他的知名作品《所羅門王的指環》 (King Solomon's Ring),既是生物科普文學的傑作,也與《騎鵝歷險記》比肩成為兒童文學的經典。《叢林奇談》的英國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1865-1936)早拉格洛夫兩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兩部動物文學名著相互輝映,但後者常以作品中表現的軍國主義與白人優越飽受批評,而前者則以終身奉行的人道精神永被尊崇。
瑞典第一項國家級的兒童文學獎,並不以這第一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作家為名,而是以「尼爾斯文學獎」為名,這意味著《騎鵝歷險記》是何等的深入人心,竟能成為瑞典國民心靈的共識,單是作者的名字已經不足以表達瑞典人對她的愛戴。
和許多傑出的童話作家相似,拉格洛夫是天生的說書人,這稟賦來自她的家族,任何鄉野傳說到了他們筆下、口中,都能令讀者與聽眾立刻進入敘事的語境,宛如置身其中。《騎鵝歷險記》的場景在瑞典,主要角色當然是形形色色的北方動物,拉格洛夫的描寫唯妙唯肖的掌握了牠們的形貌、舉止與性情,不著痕跡的融合了童話與小說的特性。〈鶴舞大會〉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章,各種動物的出場與描繪,讓我想到《鏡花緣》第一回百鳥獻瑞的一幕,令人莞爾。
拉格洛夫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感言別開生面,至今仍是箇中名篇。她想像一段與亡父的對話,先告訴亡父自己背負了很大的債務,讓生前落魄的父親大吃一驚。接著,她娓娓道出,她虧欠的對象包括:從小就愛上的童話與英雄故事、貧苦的流浪藝人、祖父母口述的精靈傳說、種種山川生靈、出色的瑞典、挪威與俄羅斯作家、以及大大小小的讀者……拉格洛夫讓兒童文學一舉登上文學的至高殿堂,她誠摯的感言,也揭示了創作的靈感是各種元素的因緣際會,對於作家自我期許的建言也就呼之欲出了。
知道施養慧正在改寫這部書時,我先是驚訝,繼而釋然。首先,名著的改寫絕難討好,而《騎鵝歷險記》是散文故事體,通篇緊湊動人,我們既不該逾越,也不可能超越。它既不像蘭姆姊弟以散文體改寫莎劇,也不是法瓊(Eleanor Farjeon, 1881-1965 )重述韻文體的《坎特伯利故事》 (The Canterbury Tales),那改寫的必要何在呢?
然而,與施養慧相識越久,越知道她對拉格洛夫癡迷的程度。施養慧的《338 號養寵物》和《小青》都是我喜歡的作品,表現她一貫關懷動物中的弱勢,後者更隱隱約約浮現《騎鵝歷險記》的影子,本書由她改寫,自是順理成章,她的自序也為改寫的理由釋疑了。果然,她的精簡版,充分表現對原著的敬意。我想到在翻譯界廣為人知的自我調侃:「最上乘的翻譯,在於讓讀者覺得譯者什麼事也沒做!」就此而論,施養慧的筆調可謂信達兼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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