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逍遙遊〉
子瞻謫居昌化，追和淵明〈歸去來辭〉，蓋以無何有之鄉為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云爾
1. 至醇詩師
2018年父後，身心驟亂，沒有原因地出入醫院。意外收到此前從未交流過的啟方老師開解：「高壽上仙，以喜喪追思，自是得體。」
自此，心口裂開一個小縫，細細的，暖暖的，有看不到的金線縫綴著說不出來的破碎。年後獲贈《戲說十二生肖》，學力既深，諧趣又雅，忽然深深慶幸，謝天謝地，幸好我還可以讀書，無論如何，文字是最安定的居處。
開始養成習慣，喜歡在每天一早讀啟方老師的「花言巧語」和「賞詩吟句」，看他沉浸在四時流動的季節風情，烘焙熟年，繽紛嫣然，成為我們嚮往的風景。2019年「立秋」，讀啟方老師〈戲贈秋芳〉：「黃家自有千里駒，秋暑依然力有餘；芳訊從來知天下，讚功信不讓眉鬚｣，忍不住和韻：「黃家先有千里駒，啟封歲時力有餘；方圓從來知規矩，滿天桃李笑拂鬚｣。
多年來，創作坊粉專發文，由團隊夥伴輪值一整個月。2019年，接棒毓庭的音樂文學、依雯的閱讀天地後，每天援引一兩句詩公告分享，從說理的李白、王維、杜甫、元稹、白居易、李商隱、杜牧、宋之問、秦觀、曹操、辛棄疾、陸遊、唐寅、曹雪芹；到善於說理的顧炎武、黃庭堅、李石、方幹、陳剛中；以及習慣反覆沿用的蘇軾、于謙，直到「處暑」，就以啟方老師的「秋暑依然力有餘；芳訊從來知天下｣和大家共勉，就這樣，在歲月裡的芬馥哩，慢慢靠近這位「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至醇詩師」。
2020年教師節，特別為啟方老師祝詩：「晚來不覺人間倦，日醒方知桃李香」。
入秋後，撿到第一片凋零紅葉時，剛好，落羽杉葉子轉黃了。啟方老師戲作：「昨夜凋零一葉涼，朝來落羽滿枝黃。秋聲欲賦寒蟬切，變幻白雲自在狂」。看到上聯收尾在「黃」，下聯從「秋」，芳馥繾綣，忍不住嵌了老師的名字和韻：「啟報秋聲一夜涼，青天皓日華枝黃。方蓬鼇背看真切，也是清心也是狂」。
這年年底，陳憲仁先生特展，回想陳先生留下的三堂課：相信，謙卑，節制，心裡盪著王維〈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適合靜靜想念：「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閒。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啟方老師笑稱此地無雪但有雨，試湊四句代答：「寒雨讀詩文，忽忽又早晨；故人乍一現，道是陳憲仁」；故人乍現的舊詩情調，像在生活中泛起五石瓠樽，浮於江湖，從現實塵俗盪開，飄飄蕩蕩，遠赴「無何有鄉」，世界如花瓣綻開，層層疊複，無限可能，啟方老師接著又扣進我的名字，再吟四句：「開門雨滿窗，猶念秋花黃；笑問東坡老：菊殘若為傷？」
東坡詩，啟方句，詩詞應和，今古相映。古雅的詩世界，讓這個疫情不安的2020歲末，一下子就變得乾淨透明特別適合洗心。
2. 無何有鄉
2021年，瘟疫浪襲，三級警戒。卡在一半的稿件評審，只能等視訊會議。在此之前，我忠誠信奉的君子不會使用機器的「君子不器」信條，看起來行不通了，幫忙組裝視訊設備，充滿撲朔迷離的心智風險，只能以煙水蒼茫的畫面當電腦桌面，寄望這個完全無法理解的「無何有鄉」，好好運作。啟方老師又有奇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電腦還真空，如何傳明月！」
多年來打開電腦，視窗背景跳出這位「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釣翁，就代表「電腦好好的」，又是開心心心打電腦的好日子。明明一早還為視訊煩惱得要命，看到老師寫詩，很快舒心起來，跟著和韻一首：「孤舟小釣翁，獨釣文字雪。電腦還真空，心情如明月！」
三級警戒後，時隔50天第一次出門散步。青塘園入眼蕭索，僅只一年的櫻飛雪、流蘇絮、紫藤願、紫荊飛、黃槿鬧，都為了蓋美術館，土方填池，露臺坍塌，原來在生態沼澤邊浮游的白鵝，瑟縮在土丘邊躲泥水灰塵，感慨地寫下〈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腦子裡浮起「半畝青塘山河碎，一方泥沼蔽白鵝」的零落詩句。瘟疫覆蓋，青塘園的生機燦爛轉換成水泥城堡，總有一天，瘟疫會過去，我們呼吸著的天地花樹卻養不回來了，啟方老師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人惟見遠，淑世不難！」呼應；又在我懇切「求詩」後，代吟開頭兩句：「人間有願長經眼，世上無情幾風波。半畝青塘山河碎，一方泥沼蔽白鵝」，一方面像開心的孩子說：「好像還可以喔！」，另一方面又像個溫柔的老師解：「是用妳的意思！有遠見，有愛心，才會想到蓋舘！如果選用平聲，可換成『長折磨』，我喜歡眼字，哈！是妳的詩哦！」
我也喜歡「眼」這個字。其實，寫了「半畝青塘山河碎，一方泥沼蔽白鵝」後，已試了幾個韻腳，總覺得不太滿意，最後還是老師寫得最好！
不知道為什麼，很喜歡看一些素描生活的舊體詩。古典的型式，非常日常的現代節奏，讀起來特別愉快。2022年初，接生了「早安.經典」兩本新書寶寶。洪國樑老師為《有了詩就不一樣：來讀詩經吧！》寫的序〈最美的書〉，行文極美，我就刻意壓低心智年齡，把自序寫得天真一點、淘氣一點；《做自己的煉金師：來讀論語吧！》這本書的啟方老師序，活潑的筆法，讓看起來說教的《論語》，多一些浪漫情懷。
最珍惜的，就是這位至醇詩師為「早安.經典」套書寫的詩：「國風雅頌普賢知，論語聖人生活詩。聞道菊黃秋芳日，此身自作煉金師」。應景之作，少有性靈，此詩卻有景、有人、有詩、有論。一般人看《詩經》柔、《論語》剛，我刻意《詩經》紀史、《論語》活情，啓方老師以「普賢知」、「生活詩」，把國風雅頌的剛毅、論語聖人的柔軟，輕輕鬆鬆連成一氣了！好喜歡。
3. 雪堂人生
看啟方老師寫詩，雅到極至，就是至美。雖然淘氣「討」詩，詩神老師卻總是自然無礙地靈機萬應。入夏後，老師寫了東坡飲饌詩講《人間有味是清歡》。遇到尊敬的文學前行者出書，我總是以「到實體書店買書」表示致敬。可是，是至醇詩師出新書耶！又是無處而不自得的蘇東坡！！這是我安頓自己、同時也遺忘自己的無何有鄉啊！！！
我做了件瘋狂的事，寫信給老師：「知道您愛護學生，可能也就會包容學生的沒禮貌囉！請問，可以送我一本簽名書嗎？還有……最沒禮貌的要求來囉……嘿嘿，請贈詩一首，真的很值得作紀念。可以嗎？」
「秋芳既有需要，當然沒問題！待靈機來了，詩題好了，就寄出！哈！禮尚往來！」老師立刻回覆。我都臉紅了，秒回：「不是需要，是仰慕喔！仰慕老師還能活在詩裡。好感動！讀完後一定寫一篇文章，以紀世界上，竟有這麼厚臉皮的學生，還能遇到這麼溫暖的老師！！！」
僅只一天，老師已附詩付郵，真是啊，他好厲害、我好開心，當他的學生好幸福！
疫情期間，極少去創作坊，但還是迫不及待去取書、讀書。這本書的〈校後記〉，寫於六月中，距離我的生日很近，翻開書扉看到題詩，巨大的驚喜鋪天蓋地傾來：「黃家有女最靈光，秋月空明菊正芳，創作育才今耳順，人間有味真雪堂。」
創作坊書牆前的草書大字就是：「如月之曙，如氣之秋」提醒著出出入入的大小朋友，心乾淨了，世界就變得更明亮。王徽之雪舟夜訪朋友戴逵，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人文背景，清新、靈透，那最初、最不可測、最不可及的瞬間，帶著淡不可說的純淨，像月亮初曙、初秋剛涼，漂洗著人間浮塵，月明，菊芳，人間最簡單又最乾淨的風景。
前句提起「創作育才」，我自然以「程門立雪」承接對老師的感謝。老師以東坡在黃州時建「雪堂」接待賓客飲宴，期盼我們都能追慕東坡人生，一下子從「受教於啟方老師」追往悠長的「歷史時空」。
子瞻約在四十六歲前、家眷初抵黃州時，自稱「東坡居士」。四十七歲，於東坡邊側得廢圃，築堂五間，繪雪四壁，榜以「東坡雪堂」，不到一個月就以〈定風波〉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湮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讓我們看見，心所安處就是家。
這一年，重九眺遠思親不久，〈臨江仙〉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揭露了「躬耕東坡、雪堂醉飲」的勞動與放鬆，同時鑿開他的生命格局；歲末在〈卜算子〉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說盡了人生中流四顧蒼茫的感觸和堅持。
從「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溫潤、「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鬆手，到自歌自舞自徘徊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就是我最珍惜的「雪堂人生」。
4.人間清歡
剛拿到書，就是暑期班閱讀課開學，好像時間這塊大布，都裁成一批又一批學生和一箱又一箱新書，周四深夜回到家，週五一早又出門，直到所有的喧囂忙亂都在周末寧息。躲進時間縫隙裡斷斷續續「搶閱」的蘇東坡，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優游在啟方老師的新書世界，第一次，覺得在高速旋轉的暑期開學中，切開時空通道，走向一片清涼寬闊的天地自由遨遊，確如啟方老師所贊：「老來更讀東坡書，筆墨文章古今無，榮辱功名早不顧。人間有味清歡餘！」
這本書像套裝禮物，分成三卷。先排出「美食小考」，並置條列的食譜，從味蕾挑出我們的感性想像；繼而深入「飲食編年述要」，透過作品，穿越時空，深入認識作者後的理性了解；最後的「飲食詩文」，則是知性拆解，最後組合出我們自己的領略，重新回到感性想像的無限可能。據陸游《老學庵筆記》所載：「東坡酒酣，自歌陽關曲。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試曲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我們就仿「陽關三疊」來傳唱新書。
翻開第一疊，就是別有滋味的「天涯海角食譜」，親切易讀，有點像公視「吃食文化散步」那一類的人文節目。最厲害的是，走走停停吃吃喝喝的主持人，找到的是善煮、能吃、胃口好、朋友多，又善於詩詞文記錄飲饌的蘇東坡，沿著貶謫的路線，探索各種迥異於文化核心的邊陲鮮巧，棄絕高端造作，講究新鮮，樸實，超高CP值，如果有甚麼手繪畫家隨行，適合在簡單著色後注入獨特個性。
第二疊深入一點，循著「鄉居時期」、「子瞻時期」和「東坡時期」的時空軸，透過飲食，編年紀事。我們勾勒文學簡史時，習慣以「唐詩」、「宋詞」、「晚明小品」代入時空流動，東坡先生寫詩的數量，是詞作的7.8倍，加上他喜歡寫毛筆字、飲宴酒敘，大交天下好友，性靈小品長短不拘不計其數。在這一疊中，黑體字是小標，標楷體是引詩，細明體是說明，還有框出來的放大字體是啟方老師的學人筆記，這真的是「不得了」的成績，像勾住飲饌主題的蘇東坡創作百科全書，讓我們在讀完「東坡食譜」後，再一次深邃地走入他的內心世界，重讀一次他的生命故事和人生檢視。
最後一疊回到完整的「食物論」，分成賦、頌、贊、說，談茶，議酒，論豬肉、羹、粥、瑤柱、柑橘，兼及養生。好像我們在第一疊先是小品、第二疊進大餐，累積了一定的品味飲饌的基礎，才登堂入室，進入第三疊的原材實料，等著我們用自己的閱讀方式作個性烹製，一如附錄，「美食文學小論」就是啟方老師從蘇軾的飲食生命史，回到他自己的閱讀小遊戲。
讀〈東坡清歡宴〉和〈清歡集句〉時，好像跟著啟方老師的詩鑰匙，打開一個寬闊美麗的新世界。呼應東坡先生的「蓬萊方丈應不遠，肯為蘇子浮江來」，這本書，確然也是「無何有鄉應不遠，肯為學子浮江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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