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如果寬闊,小說可以鑑古今
時空一旦行走,真相就消失了。我們只能藉歷史、文學、戲劇、藝術的一次又一次重新詮釋,在累積和比較中趨近真相,也只是趨而近之,真相隔得多遠,沒人確知。
台灣經過五十年日治、五十年一黨專制,透過多元努力,在非武力革命中,平穩轉向兩黨輪替的民主體制。沒有任何證據斬釘截鐵說更好,但不可能更壞,就是提供了更多可能,讓新生代在多元的世代裡學會比較、感受,濾盡社會暗示,努力為自己做選擇。
看到繼起的世代論述、辯證和創作,我們心愛的家國,一年又一年不斷在蛻變、更新,真覺得生活在此時此地,真好!2023年國慶前,金典獎入圍公布,朱宥勳在2022年出版的《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刻畫二十幾年後的戰爭後又過了二十幾年的沉澱,真相消失,不同立場的人不斷趨近真實,又在閱讀和辯論不斷釐清而繼續混淆。在真實與虛構邊界,寫於2068年的〈新版序〉,比真實更真實:「中國廈門大學台灣文化研究院的林運鴻先生,建議『允許本書在中國出版』一事,據我所知仍未成功。能不能『過去』,並非我們所能決定的;但讓他的觀點『過來』,卻是我們能先做到的。我希望如此融洽地輯錄了各篇文章的本書,能讓林運鴻先生分潤一點台灣式的幸福:正是因為我國已然基盤穩固,所以才有餘裕注視種種歷史罅隙。這能不能改變他閱讀本書的方式呢?那就留諸時間吧。文學總是善於等待的。」
好美啊!文學總是善於等待的。
我們的思想,能不能過去,並非我們所能決定;但任何思維的自由來去,是我們做得到的,也是我們身處民主飄搖的艱難考驗中,最值得擁抱的溫暖。有爭議,有對話,有「不舒服」,這才是一個國家的活力。值得慶幸的是,只要有筆,有書,有交錯的辯論和交流,一定會創造出更適合共存的國家。
雖然,新書廣告強打:「2067年,台海爆發戰爭二十年後,五組人說出他們在戰時的奇特遭遇⋯⋯」;書腰上的行銷定位:「台海戰爭爆發,機密任務與神祕情資將改變世界!」;周聖凱說這是「給這一輪和下一輪台灣人獨立建國的備忘錄」;連作者自己都說:「我一直在嘗試怎麼用比較好的方式描述戰爭。」其實,這本書有大歷史可以討論,也有小鏡頭可以咀嚼,讀起來很甜、很可口。 2.心如果細膩,血戰可以很言情
拋開爭議、對話、各種關於政治、戰爭、家國的立場,純粹站在「小說貪吃蛇」的角度,吞咽一個故事。《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穿走在〈台灣人民解放陣線備忘錄〉、〈私人美術館的最後一日〉和〈是陰廟,還是英靈殿:鎮安宮的前世今生〉,故事性很強,游離在真實和虛構、嚴肅和通俗的魔幻魅力,無論人物主次或情節推進,都像電影場景般,具體,強烈,以精簡迅急的節奏不斷在世界陷落後很快又蒼茫重建,宛如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Edward Nolan)的《記憶拼圖》或《全面啟動》,打破線性流動,帶著一點點迷惑、一些些怨憤不甘,溯源、追索,看起來憂悒、黯沉,其實是一部「只要找到流量明星」就可以改編成大製作的歷史IP(Intellectual property)。
就在這些大筆開闔的歷史衝突間,有一些幾不可尋的綿細情絲,在〈何日君再來〉的綿軟、在〈南方的消息〉中的燠熱,勾勒出柔軟的小鏡頭。和中國火紅的歷史IP對照,我想起電力工程師小資新貴「酒徒」,奔忙在城市與鄉村、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在根深蒂固的政商勾結與浪漫高傲的普世標準中陷入巨大落差,總藉著在歷史中被抹去的小人物,艱難選擇,依舊選擇守護。不過,酒徒的愛情刻畫,真的是「極品失敗示範」;朱宥勳長期浸泡在深厚的文學研究和文化實踐中,處理情感卻不粗疏,在沉重龐大的家國負擔中,透出一點點「不忍想又不得不嚮往」的微光,傳遞出一種輕淺惆悵的透明感:「譚嘉茂俯身向他,背光的臉顏水光遍佈,既是溪水,也是淚水。那萬難以任何管道核實的秘密情報,關於自己,也關於一份在山村之中,還沒有任何名詞足以指稱的一種情感。」
有時,也在微塵裡鉤出一絲絲牽掛,像趙仲全寄寓在「彼岸花」的繾綣渴慕,是置身地獄般血腥廝殺中的最後一點點救贖。當熟悉而又不確定的聲音響起,「在無歌之歌的聲線裡,他的名字終於和所有的兄弟並列,這讓他在眠夢中稍微能夠忘卻,自己是怎樣輾轉將自己流放到這麼遠的一個島國來的。」宛如半世的驚悸怔忡、一生的顛沛流離,都在這輕淺的聲音裡得到圓滿。
蒼鷺少年般的愛畫畫萌男孩和充滿理想和負疚的戰後小護士,都在來不及看到真相之前,獻身戰爭而又被戰爭撕碎,生命艱難,還是要在殘破中努力活著、努力靠近,拚卻餘生重組可能。在絕望的山村裡,在最不可能戰爭的內陸,一個又一個平靜的村民,一些些看起來衰微卻怎麼也打不倒的老人,一對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的情人,並肩一起,勇於對抗,就是最美的愛情形式。
對抗陰暗和尋找出路,就是目前中國IP最強大的放大鏡。網路作家貓膩大受歡迎的《慶餘年》,以數千年的文明精華對抗一個從實驗室孕生出來的虛空世代,可說是一部「爽書」;春溪笛曉的《玩宋》,以穿越全知的能力,為大宋重文輕武埋下的慘烈結局,重新安排出路,不計艱難地佈下十數年大計,在狄青冤死前先經營邊疆四界,在黨爭前先串聯思維、共識,讓司馬牛專心編書,讓拗相公出海以一擲無悔的決心向四夷宣威,避開靖康大難,收回燕雲十六州,沒有強勢的國防就不可能有安定的談判,所有文武菁英都走向美好的收場,成為徹底的「暖書」。
同樣以強勢武備開展出來的《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在全民害怕著「阿共仔要打過來了」的顫栗、哆嗦中,以真誠的虛構,靠近永遠不會絕望的真實,勾勒權勢交鋒,也重建和平展望,讀起來真的很暖,比春溪清透,比笛曉更悠長。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