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凝隴,杜甫的溫柔
杜甫一生流離漂泊,〈春夜喜雨〉可以說是他在最安定的地方、最柔軟的季節裡所描寫的最美好的心情。起筆從「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這一年又一年無盡輪迴的季節,引出「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無限安好,揭露自己不可能再複製的溫潤和感謝;回顧「野徑雲俱黑」的一生蒼茫,只靠著「江船火獨明」的一點點微光、一些些信念,甘心顛簸在飄搖的人生汪洋;夜靜霧迷,「曉看紅濕處」,半生滄桑都隱入微雨斑斕;紅濕,這樣飄移無著,無處不在,卻也難以駐留,更襯出最後的「花重錦官城」,是倖存於安史之亂,好不容易安定在成都的如夢似幻。錦官城,是官錦集中、四季如春的成都別稱,飽含著時空的絢爛、人生的花季,以及隨著春雨潤物的天地安好,稍稍撫慰了家國飄零的初安隨喜。
這首詩最強大的名句,應該是「潤物細無聲」吧?在至輕至柔中,藏著無所不在、無堅不摧的力量,這是杜甫的悲憐和歡喜,也是透過一生起落鍛鑄出來的溫柔,特別適合引用為書名。光是「博客來」找得到的《潤物細無聲》就近十書種,還有各種無須透過網路行銷的孕育教化,都喜歡引用這個柔韌而影響深遠的書名做包裝。《好雨知時節》和《江船火獨明》也很適合當書名,隱喻人生的飄盪與回眸,甚至還可以當作紀傳、實用或操作型的小農、天候、漁洋類書名;如果選擇《花重錦官城》當書名,應該比較適合花藝、花語或成都旅遊導覽吧?
注意到凝隴,就從《花重錦官城》開始。甜寵言情,場景不在成都,也沒有繁花似錦,官家道姑小千金瞿沁瑤,聰慧、憨純,跟著師父師兄除妖衛道,巧遇沒有法術卻英武機敏的小世子藺效,藉他手中辟邪的赤霄寶劍,一路打怪過關,聯手對抗鋪天蓋地的妖邪惡煞,懸疑,玄幻,情虐,宮鬥,家鬥……,最後才揭露,所有的腐朽都從看起來鮮花燦爛、繁華錦繡的「官城」內在開始腐爛,所有的世家算計、權謀較逐,都太沉重了,只有純摯的真心和守護的勇氣,才是掙脫一切綑縛的唯一出路。
藉著曲折的權謀、純粹的摯愛和玄異獵奇的佛道法術,凝隴在生死廝殺的網文競逐中嶄露頭角,從古典氤氳中鍛造真實世界的堅定信仰。錦衣衛指揮使平煜押解世家結仇的罪眷傅蘭芽進京的《鹿門歌》,典出東漢末年隱士龐德公,亂世浮沉,拒絕出仕,安然躬耕於襄陽之南的峴山,名士往來,笑稱司馬徽為水鏡、諸葛亮為臥龍、侄兒龐統為鳳雛,攜妻登鹿門山採藥不返,而後「鹿門」成為超越人士限制的隱逸嚮往,一如全書在腥風血雨的慾望和失落中,超越國族、家世、仇恨的隔閡,放下牽纏掛礙。
和《花重錦官城》相隔五年,沁瑤和藺效自小在道法訓練中長大卻深中蠱毒無法動情的兒子藺承佑,在《攻玉》的懸疑、玄幻、情虐、宮鬥和家鬥之外,加入重生、搞笑,在斬妖伏魔、推理破案過程中,和死而重生、慧黠狡詐的將軍之女,相互靠近。和藺效一樣,沒有法術的滕玉意,也有一把墜入幽冥後獲得的辟邪翡翠小劍,陰謀、懸疑、靈異探案變多了,可因為古怪劍靈、雙胞胎小胖孩道士師弟和洋溢著《笑傲江湖》「桃谷六仙」復古情味的老道長五人集團加入,在深情依存中,帶著點小歡樂,沖淡了妖邪險惡的氣氛。瞿沁瑤和藺效的情深義重,到了下一代,變成藺承佑和滕玉意的歡喜冤家,在閱讀氛圍上更為浮誇歡樂,可能比較適合通俗影視改編。《攻玉》連續劇據傳由成毅和白鹿搭檔,可以想見,在純真賣萌和古靈精怪中,會加入更多玄異特效和深情鋪墊。
完成玄異、武俠的古言旅程後,凝隴嘗試以「民國」為背景,在擅長的推理謎團中加入刑偵、戰火、建築學和痕跡學的運用,讓上海灘血性公子賀雲欽和機敏女學生虞紅豆在《紅豆生民國》先婚後戀,攜手破解三個環環相扣的血腥刑案,像拼圖般,慢慢拼出過去各自的故事,抗戰當下的人性崩離與支撐,奔赴國難的各方勢力角逐,以及事關國運未來的寶藏趨向。
隨著創作旅程的跋涉,凝隴的時間線越拉越靠近,麻醉科醫生陸嫣和刑偵警探江成屹在《冬至》的都市傳說裡,剝下靈異外衣,串聯各種疊現多重巧合的突發事件,穿透重重殺機,挖掘出掩藏八年的真相,同時也偵破人性的扭曲和真愛的脆弱,學會相互珍惜。
最喜歡凝隴回到麻醉醫生本業的《誰動了我的聽診器》,從住院小跟班舒秦進臨床第一天遇到認真又暴躁的日班老總禹明,帶出串連全書的「癌痛專案」,歧分出幽微人性的放大切割,以及白色巨塔的顯微標注。精細拆解醫院的派系惡鬥、醫界的殘酷拼博、手術枱上的生死拔河、理想與現實間的差異幻滅到麻醉專業的思辯討論,重新特寫從麻醉科獨立出來的疼痛專科,有分工的必然、專業的守護,也有人性的溫柔和惘然,一如永遠帶著杜甫的悲憐和歡喜。 2.辛夷塢,王維的惆悵
近年來深受影視改編青睞的IP創作者辛夷塢,筆名同樣源於古典詩境。王維的《輞川集》,寫在開元盛世末、安史之亂前,張九齡罷相,李林甫上臺,朝政黑暗,社會矛盾日趨尖銳,對現實不滿卻又無能爲力,退隱歸田又懸於祿位的內心拉扯,在一幅又一幅宛如精美繡繪的五絕小詩中,透過平凡景物的細緻描摹,凸顯出精神嚮往和內心境界。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寫的是觸碰不到的嚮往,絕美而無望的無可奈何;「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是生命的倉促與莊嚴,是轉瞬的領略與容受,是人生的失落與淡然,更是覺迷的力量與超脫。所以,辛夷塢的第一本書《原來你還在這裡》(書版另名《原來》),創造出陽光少年程錚,乾淨地穿透陰暗,始終不滅不捨不悔,成為「自開自落仍然自得」的原型;女主的家世卑微、倔強求生,化為陰暗中的千百種面向,宛如山中寂寥的無限掙扎,在相似的面貌中費力求生。
作家的第一本書,常常藏著纏繞一生的命題,陰暗的崎嶇,夜月的微光,以及毫無遮掩的燦陽,在愛與生活裡追逐糾纏,成為反覆迴繞的創作主旋律。接續《原來你還在這裡》青春透亮,從《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的「一無所畏」開始,轉到《晨昏》的「愛藏著無限懼怕」,拼組出最初的「暖傷青春」體系,用不同的面向勾勒癡狂,無從遮掩的眷戀著魔,因為青春的狂熱,蓬勃開展出無須理由的堅持、依賴和不安無措,宛如在白天黑夜裡混亂沉迷,能夠找到出口、能夠走到最後,誰都需要一些好運氣。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成為辛夷塢崛起代表作,鄭微在烈焰火焚後選擇水邊照影,停留在檢察官林靜身邊,這個如水清澄的角色,反覆在日後的作品中浮掠,映照出所有禁得起或禁不起的檢視。她的四位室友,因應不同選擇牽引出迥異的人生起伏。最要好又最聰明的阮阮,一步一步走向死局;最疏離的黎微娟,在一次又一次離婚中,無論愛情或生活都壓扁成〈回憶如風乾的果實〉;獨立自在的朱小北,從東北到新疆,從北都到南城,有交付一切的靠近、也有率性透亮的抽離。
包裝成「女性成長」系列的悄然心碎和努力縫補而又不能的徒然,沒有「女性」的主體,缺少「成長」的階梯,只在花開花落的沉迷痛楚中,被執迷綑縛。從《山月不知心底事》(亦名《殘愛》《因為愛上你》)的步步退讓,《許我向你看》的無端摧折,《我在回憶裡等你》的無解綑縛,到《蝕心者》付出一切又落空了一切,所有心志的掠奪、命運的轉彎和人性的涼薄,都因於我們有所不得卻又不肯放手的癡盲。打破執念,成為唯一的成長課題,宛如在黑夜中依賴一絲絲光,從程錚原型滲透出來的少年陽光,有時穿透了黑暗,有時且隨且行,更多的是突然斷截,只剩無邊無涯的黑暗。
也許是因為我們生活的城市越來越冷了,最後的「都市暖愛」系列,透過婚姻的想像、期待和崩落,到最後,都只能靠自己的堅持和信念取暖。世間的《浮世浮城》(亦名《再青春》),到哪裡不是危機?學會放下,便總是一刻安好,也值得珍惜;《應許之日》在橫生波瀾前,學會相信,簡單,安心,等待,就成為回應許諾的幸福;最後的《我們》,只透露一種事實,無論生活如何江海翻騰,能夠找到熟悉的河道可以回歸,就是幸福。
創作十年,環繞著這些不同的高中生活圈、大學專業分歧,以及職涯發展的時空侷限,這些說不完愛嗔癡迷的人和事,活在同一個「創作宇宙」裡。這個故事的配角是那個故事的主角,那個故事的主角也許又在另一個故事成為路人,驚鴻一瞥,讓我們驚喜、感嘆,或只是微微的熟悉浮上心時,一點點或隱或現的悵惘。
宛如過度消耗的元靈折損,辛夷塢暫別現代青春愛戀糾結,埋進《山海經》這中國藝術創作寶庫,在2018年衍創出《撫生:孤暮朝夕》的撫生塔、孤暮山、朝夕水、昆侖虛、小蒼山、涼風坳、長安鬼市……,從亙古傳說縫隙中,重新詮釋上古眾神和天帝的戰爭,建構出和真人部落、凡人世間共生的神仙精靈網絡。她所創造出來的「白烏人」,以天地元靈為食,時隔五年,亟待在《撫生:白烏幽明》中解謎的各種謎團,仍然未續;她卻像飽吸元靈般揉合著青春著魔和滄桑守候,在《針尖蜜》重新出發。
衛嘉,護衛無限嘉樂,婚戒上的「+」,透過一縷月光所感受到的些微溫柔,「為」了一個「家」,從痛楚負擔中走來的烈日、暴曬、馬屎、草料、醉酒,經過夜暗過濾,慢慢在陽光甦醒時感受溫度;陳樨就是「晨曦」,醞釀成婚戒上的「。」,是生命中的小句號,完滿的月,也是無意中流淌在心頭的一滴蜜,就是這一點點光,讓疼痛的同時,我們也看見藍天、白雲、青草、野花、微風和馬背上的小白楊。
《針尖蜜》裡的衛嘉,幾乎是辛夷塢一路爬梳探看的創作總和。歲月老去,昔時永遠晶瑩剔透的「少年原型」,在時光流動中蒙塵,生理衰頹,心理的負擔卻慢慢清理,捧著所有無從選擇的甜和痛,針尖刺心,仍然甘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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