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這天,像平行宇宙,許許多多的美麗在同步進行。
淑委在疫情肆虐前過了個飽滿豐富的真實生日;又在經歷疫情發生後的一千多了日子,在身分證生日這天飛向荷蘭,看著繽紛的世界,都兜轉轉開展,記得從她開始寫字後,想刻個引首章,一般的引首章有自道、有吉祥、有雅趣,想著她的名字裡有「淑」代表著清澈、美好,進一步形成動態力量時,又顯出向美好靠近的淑世決心,「委」是轉彎,如她這一生曲曲折折走來,認真適應,就浮起司空圖在《24詩品》的〈委曲〉品題:「與之圓方」,無論世界如何迴旋運作,雖然千迴百折,我還是我,終將回到最想要的道路;更想起她的手巧,不僅書書用印,而後無論做鳳梨酥、發明創意餅乾,都可以製模烙印,烘焙出自己的品牌,想起來就很有趣。
同一天,創作坊夥伴依雯開刀,小說集《離開你的每一次準備》已經在博克萊上架了!書瑋值班,沾了孕婦的好運氣,家長送來的手作植栽,好漂亮啊!淑君陪診,讓人特別安心。淑君是中文碩士,本來是中壢教室的作文老師,新竹教室行政人員出缺時,她覺得自己最資淺,自動轉跑道去補「缺口」,說得堅決而美麗:「老師,我只想當創作坊的人,無論什麼職務,哪裡需要我,我就去哪裡。」讓人想起「玦」和「環」這兩種美玉。古人講究暗示、講究含蓄,講究溫良恭儉讓,什麼都不說盡,所謂「絕人以玦,還人以環」,指的就是,用「玦」來表示相決絕的決心,用「環」來收納還恩還情還義的無邊深邃,一如〈委屈〉這首詩,反覆抒寫的,並不是現代人常常指涉壓抑難全、受盡冤枉的「委屈」,而是委婉、屈盡可能地繞盡各種方法,趨近自己的生命追尋,有她相陪,好像天塌下來都有「高個子」頂著,淑君真不愧為創作坊最高個啊!
也是在同一天,用堅定的「息交絕遊」和病毒宣戰的我,從去年到今年,沉靜地跟著司空圖「登彼太行,翠繞羊腸」,在書齋裡過一方大窗子,享受著「杳靄流玉,悠悠花香」的小日子。剛點評完《二十四詩品》的我,竟然被室友和她弟弟、弟媳,挾持到東北角,一早出門直至深夜,在荒疏的天涯海角,浪濤喧天,海風接雲,這樣真切地靠近「水理漩洑,鵬風翱翔」。
回到家才發現,真實活在司空圖空靈世界裡的黃文輝,刻了方自由跌宕的「道不自器」,果真是道可道、非常道,只能各自領略,與之圓方。不只很喜歡這方印,還特別喜歡他寫的刻印小記:
獨處是成人的奢侈品。昨天收到這份禮物,拖完家裡地板便趕去山邊秘境泡清涼的溪水。下水前看到路邊一隻傷重死去的雨傘節,默哀了好一會兒,也擔心在溪邊遇到蛇類,只希望牠們跟我保持距離。泡完水再去吃排隊名店豐春甘蔗冰(這天運氣好不用排隊),回家後窩在冷氣房寫字、刻印、看《北光》,好特別,原來尋找人生困境的出路或答案,也可以成為推理小說。
終於到了微涼的黃昏,騎車到海邊吹風。看著海面上懶散的白雲,想到「獨處的溫柔」。柔和得就像史克里亞賓的鋼琴前奏曲。
哇,我真的很喜歡《北光》,超級期待。好小說,最後都成為身心安頓的委委曲曲。迥異於「委屈」,這樣喧囂地丟出問題;「委曲」只是匍匐下來尋找答案,真的是同音大不同啊!
為了這麼特別的一天,也為了《二十四詩品》收工。很想像治水河工般大家一起來包水餃、普天翻騰大吃一頓,不過為了遷就疫情,就安安靜靜地來讀〈委曲〉這首詩吧!
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
力之於時,聲之於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水理漩洑,鵬風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
「委」是轉換、託付,「曲」是折繞、拐彎,「委曲」這兩個字,是一場委婉曲折、周全成事的堅忍和奮鬥,千萬不要和「委屈」混淆。「屈」是形聲字,「尸」是古文中的曲臥人形,「出」則棄,所以「委屈」的彎曲、折服,是才情不得發展、冤怨不得伸雪的壓抑痛楚,缺少像「委曲」般付出一切、努力翻轉的力量,充滿了堅持到底的堅毅和嘗試不同方法的柔軟。
司空圖隱居於中條山王官谷楨貽溪畔,夾於太行山和秦嶺之間,山勢狹長,無論遠眺或穿行,都可以在太行山的連綿的山脈間,看到各種大小河流切出「水口」,形成陡峭山谷。綿延四百餘公里的太行山,不僅是中國山西與河北、河南的天然界山,更因為山勢險峻,海拔多在一千兩百公尺以上,各種岩石結構組成的不同地貌,仙氣幽渺,衍伸出「五行山」、「王母山」、「女媧山」這些呼應神話的別稱,最後才成為「委曲」折繞的重要象徵。
第一段,從「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的細膩往復,藉實景描繪表現出的創作風格。先寫近景,太行之「登」,寫出攀升的高峻,羊腸繞「翠」,表現了行進的幽深;再拉到遠景,「靄」是雲氣,雲氣杳黯,更添幾分幽深,在這艱難的地勢中走走停停,到最後,竟然被清新悠遠的花香包圍起來。
其中,「流玉」有兩種解讀,一種是仰望半山雲氣如玉帶繚繞,一種是俯瞰溪流如碧玉宛轉,我們停留在這一、兩個字裡逡巡領略,更能蘊養出細膩而多層次的感覺。如果把流玉想像成雲,「登彼太行」後「翠繞羊腸」,這是起點、是動態,是人生不得不然的奔忙,好不容易停留下來,歲月轉為當下的靜態,世界變簡單,上有流雲,下有花香,天地像一襲軟被,把形如微塵的我們包覆起來,心就放慢了,不再趕路,可以慢慢想、慢慢做,找到剛剛好的方法;如果流玉變成了河,世界多元繁複,不是這麼容易應付,卻也提供各種機會,「太行」的山、「翠繞」的樹、「羊腸」的路、「杳靄」的雲、「流玉」的溪……,讓我們不斷嘗試、淬鍊,直到找到對的方法,像按下那個正確的啟動鍵,在漫長的努力後轉瞬圓滿,一時,花香悠悠,好像所有的曲折反覆,全都值得了。
第二段,透過實景分析,點出創作技法。因為「力之於時,聲之於羌」,才能筆力適切,掌握輕重,運用音韻抑揚,在文氣中注入曲折不盡的餘味,這才顯現「登彼太行,翠繞羊腸」的層層疊遞;因為話沒說盡,留下各種線索,「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才表現出「杳靄流玉,悠悠花香」的無限回溫。
「力之於時,聲之於羌」,一直被視為《二十四詩品》極不易懂的詩句。我們可以這樣理解,語言是活的,隨著時代語境不斷在調整,司空圖身處亂世,流民離亂,太行山又是華北平原進入山西高原的天然通道和重要關隘,是文化轉型的關鍵跳躍,文明相互滲透,在繞啊繞的過程裡,只覺得每個轉彎都帶著幽黯的光澤、深遠的召喚和若隱若現的芬芳,帶著點陌生的魅力。我們也許不能完全確定「聲之於羌」的精確意義,一如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不同世代的人也不會知道我們現在的流行語,所以,我們只需學會,在多元選擇中,為文字找出最精確的聲音和力量。
到了第三段,實景轉為虛影,幽靜悠長的雲水風林,演化出急促翻動的「水理漩洑,鵬風翱翔」,像瀑布開鑿深潭,鵬鳥迎風翱翔,至柔的水迴轉成漩渦,凝聚的力量化為峭然拔起的旋風,只要堅持自我,就可以適應各種變化,這就是「道不自器 ,與之圓方」的創作信念,同時也成就了人生中的真實旅程,雖然千迴百折,終究還是會找到最特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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