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石詩
隨著《二十四詩品》的領略、理解和活用,我們可以捕捉到一種超脫世俗的雅致,無須假借任何裝飾,就能洋溢出高遠清逸的情調,所以,有些畫家透過繪畫題字,來呈現意境;很多書法家喜歡從中擇選自己喜歡的字句,寫大字如寫意圖繪,寫小字來記錄心志和生活。還有一些篆刻家,結合書法藝術和鑿鑄雕刻的創意和巧思,將字體、章法和刀工,融為獨特的印章,鎸刻在金石方寸間的短句,更有一種和天地角力的錯覺,像童話故事,有甚麼祈願的力量可以比石頭更堅定?
一方印石,就是對天地橫阻的自我重建,多微小,又是多麼的壯闊。在季節交替、年度更迭時,我們喜歡刻吉祥章,「具備萬物」、「白雲初晴」,讓我們面對未來充滿信心;有時我們可以用陰刻和陽刻相對的朱白文對張,深入欣賞「海風碧雲」、「夜渚月明」,做為書畫照片的引首章;或者找細長的印石頭刻「與之沉浮」、「澹不可收」來表示悠然自在,刻意找不規則的印石鑄「漏雨蒼苔」、「杖藜行歌」、「盡得風流」的悲慨或瀟灑;最有趣的是「自道章」,選幾個字,刻一方印,彷如從印石中透出天長地久的力量,堅持吶喊:「這就是我!」
書畫名家吳昌碩,揹著一段傷心往事。十七歲時太平天國戰亂,父執長輩決定逃亡避難,由於母親行動不便,他那15歲的未婚妻小章,還沒正式結婚,已經勇敢地留在吳家照顧婆婆;戰亂結束後返鄉,他們發現,所有的女眷都遇害了,傳說小章氏埋在桂花樹下,吳昌碩追尋無處,只剩終生懷念。後來,他在杭州孤山創「西泠印社」,自號「五湖印丐」,水面映現的明月碎影,閃爍著無數美好往昔,夜夢小章醒來,他刻了「明月前身」一印,不必多說,就流露出無限的遺憾和轉世輪迴的期盼。
創作坊有個夥伴,總相信在謀生之外有更重要的精神追尋,自道章像人生宣言:「一客荷樵一客聽琴」。有時候也可以從姓名印延伸,我的朋友淑委,「淑」代表清澈、美好,進一步形成動態力量,凸顯向美好靠近的淑世決心;「委」是轉彎,一生曲折走來,最適合以「與之圓方」自道,揭示對大千萬象的適應與配合。
還有一種《二十四詩品》「套印」,一組二十四方印,紀錄二十四首詩。有人只刻詩題,透過邊款敘寫內心情志;有人從每首詩裡截選出幾個字,自道明志,前後呼應,有詩,有文,有印,更重要的是,藏著創作者的靈魂,美得像絕版的藝術品。 2.文輝印
移居英國與紐西蘭近十年回歸花蓮的文學家黃文輝,寫稿,練字,聆賞音樂,上山賞鳥,海邊撿漂流木雕刻,多年來開著麵包車在偏鄉推廣閱讀,集句《二十四詩品》,成為風雅的日常生活小日記。年底從〈雄渾〉中選了「超以象外」,總結一年,佈局古雅厚實,殘損的邊框帶有幾分「從天地來」的洪荒遼遠;屆近除夕又刻了方「象外」,像大象爬樓梯想摘月亮、卻不知道時間延宕得太久後,月已低迴,有圖畫書的韻趣,也有新舊年間流年張望的餘味。
接著以「飲之太和」表現〈沖淡〉的悠緩,「飲」的欠身,惠風荏苒;「之」字匍匐水面,鳥翼揚飛,如鶴將行;太和,天圓地方,回到天寬地朗的純粹。〈纖穠〉的「碧桃滿樹」和〈沉著〉的「海風碧雲」,特寫現實居處的安定。
〈高古〉的「好風相從」,是精神安逸的起點;到了〈典雅〉,既刻了「白雲初晴」,期待陰霾過去,天晴,雲淡,風輕」;同時又刻〈典雅〉的「人淡如菊」,帶著對大世界的祝福,淡淡的,挺好的。〈洗鍊〉的「明月前身」,仿吳昌碩布局,改斑駁的粗朱文為較圓滑的細朱文。看起來,吳昌碩的滄桑殘破延自古鉨,十字框線,勉強撐住此生,像小說,讓人百讀不厭;文輝就是此時此地的自省,從科技到文學的職涯轉折,一如流水悠悠,流麗,乾淨,讓人身心安住;接著轉至〈勁健〉的「行氣如虹」,為秀麗的朱文刻意加粗,帶出陰刻韻趣,變化繁複,透出剛強昂揚的力量。
〈綺麗〉的「金尊酒滿伴客彈琴」像小遊戲,帶進幾何圖形□◇△的組合,成為歲末的安逸。到了新的一年,〈自然〉的「著手成春」,印地幽光點點,迎接準備大顯身手的春天,神采煥發;〈含蓄〉的「盡得風流」,雙臂舒張;〈豪放〉的「吞吐大荒」,並用陰刻和陽刻,像遠古神話,「吐」如荒蠻、「大」如重山,「吞」是人為了爭一口氣的存活掙扎,「荒」又如三隻腳,走在天荒地老裡,幸好還帶著天真的歡愉。
仿清朝篆刻大師趙之琛「鋸齒」、「蜂腰」的風格,細心處理每根線條,用剪裁修飾刻意凸顯〈精神〉的「妙造自然伊誰與裁」;而後在〈縝密〉的「明月雪時」,又藉帶有裝飾效果的轉折修圓滋潤視覺。這時,前後相隔三個月刻出來的兩方「與率為期」,從靈巧的草書回到簡單方正的〈疏野〉,更能透過印石日記流露出內心的小祕密,難怪文輝說:「我這個人很不阿沙力,真的希望能率性一點。」
隨著工作趨重,一找到時間縫隙,他就埋進刻印專注裡放鬆自己。刻〈清奇〉的「如月之曙如氣之秋」;刻〈委曲〉的「道不自器」,都是為了享有獨處的奢侈。〈實境〉刻過「泠然」、也刻了「如見道心」;到了〈悲慨〉的「百歲如流」,刻意縮小字體,刻在格子裡,像不得不面對宏大時間前的當下輕巧;最後,〈形容〉的「如寫陽春」,線條刻得極細而崩裂,這般「任其發生」的瑕疵,就是他心中搖搖曳曳的創作詮釋。
最後四方瀟灑自在的印,〈超詣〉是生活中的跳躍和領悟,運用銳角、轉折和細尾勾勒出來的「如將白雲,清風與歸」,捕捉到「清風字吹倒,白雲詩意輕」的無求自得;〈飄逸〉的「矯矯不羣」,從自得中延伸出生命的堅持;又從〈曠達〉的「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字筆歪斜裡跳出堅持;最後簡潔截選〈流動〉的「神明」兩個字,既是簡單的象形、也是無限的太極,印刻的彎轉與滴點,像極了水的流動,兜起從〈雄渾〉和〈沖淡〉相對開展的想像旅程,最後又安定在〈流動〉的柔軟和深邃。
從《二十四詩品》點評入印,既展現了極為現代化的創客(Maker)精神,又吐露著古典芬芳的藝術情懷,多麼像一場簡單又豐富的文化旅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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