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9.6~7,創作坊秋季班期初營課程表公告在「學習工作玩樂聯盟」後,大家都怕怕,覺得壓力好大,只有試教最多堂課的毓庭悠然按「讚」,還在學期一結束、即將飛上海前的深夜,兀自歡喜地寄了封信:「想到這個秋冬能讀詩品,以及老師寫的所有關於詩品的文章,就覺得幸福啊~~」
翻讀《詩品》,把不同品類當成心理遊戲時,真的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試著把生命中來來回回的每一個人,一個一個慢慢比對,把他們放進這24品中,尤其是那些擺盪地活著、拉扯地活著,輕易讓我們為他們難過、惋惜的朋友,我們會非常驚奇,竟然有這麼多人,入不了品。
怎麼會這樣呢?因為,司空圖的生命,純淨,清澈,完整而絕對地去實踐所有他想要完成的。只看見他所能看見的,只知道世界上有人「悲慨」地活著,有人「委曲」地活著,有人「精神」地活著……,大家都用全部生命的真摯,純粹活著。
所以,遇到能夠讓我們聯想起有限的「24品」人物,是我們的幸福,也是幸運,而且最值得珍惜的是,活在其中的真情真意。
看到毓庭的悠然自得,我常常想起《詩品》裡的這首〈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
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採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
1.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
剛踏進創作坊的時候,毓庭好小,和同一個社區裡的幾個孩子,一起在創作坊長大。
我喜歡聽笑話、看漫畫、參與所有想像不到的天馬行空。所以,我身邊的親朋好友,以及小小的孩子們,常抱著自己畫的漫畫本、畫冊、勞作,圍在我身邊吱吱喳喳地講笑話、分享學校的光怪陸離,或者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腦筋急轉彎」。
毓庭口拙,很少急切地「搶發言權」,但也不是孤立的「小書呆」。他參與、觀察,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微笑,總是微笑,彷彿他分享到所有的熱情和歡愉。
那個時代的創作坊,沒有團隊,只有一個老師,想要加入創作坊,總要預約排隊個一、兩年,學生離開一個,就通知下一個候補學生遞補,有時候因為時間、班別衝突,竟然有小一生一等就等到小六。很多新生家長喜歡透過舊生家長報名,很多舊生家長喜歡在創作坊想辦法發展出「勢力範圍」,連他們的孩子們也加入勢力城堡的鞏固競賽,小小的毓庭,身在其中而又不在,永遠保持著心的自由。
自由,就是〈自然〉的本質。我們根本不需要去追究,什麼叫做「自然」?不需羨慕,不需等待,也不必刻意選擇,就是永遠不必摒棄不需動搖的此時此刻。
不是那個撿石頭的小女孩,越撿越挑剔,越撿越荒寒;而是一地的石頭,俯拾即是,靜定安閒地接受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毓庭這一代的五個堂兄弟姐妹,站在社會價值明亮光譜那一邊,醫生、律師、銀行家、科技研究者,唯獨這個從小就特別優秀的孩子,始終沉浸在音樂裡,始終不曾悖離。
無論翻飛成漂泊的浮塵,或者壓縮成璀璨的鑽石,活著就是這樣,而且只能這樣。不取諸鄰,不是「理性的節制」,而是「感性的自由」,不會羨慕別人,也知道永遠不可能「很像別人」。
接受生命是不可逆、不能迴轉的單行道,這就是我們唯一的人生。
2. 俱道適往,著手成春
因為這樣,使得每一條路都可能,每一條路都有趣,這每一條路都可以去。俱道適往,成為人生的答案。你剛好找我,我就去,只要我願意去的地方,就是美麗的,面對未來無限的未知,從不恐懼,彷彿魔法,著手成春,手一揮圓心跨大觸及的地方,全都成了春天。
毓庭在國內音樂比賽陸陸續續獲獎;常在國家音樂廳演出;參加過阿扁總統返鄉管絃樂音樂會;與吳興國「當代傳奇劇場」首演崑曲新作;參與史擷詠製作的「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到南非動物園演出《彼得與狼》;到馬來西亞演出莫札特歌劇;到華研唱片幫林宥嘉錄一首歌的單簧管音軌……,跟著他心愛的音樂,奔赴更遼遠的世界。
喜歡他的音樂老師,總認為他這一輩子,最適合的職業就是進入任何國家的交響樂團,從早到晚,活在音樂裡。他接受建議,跳過鋼琴,選擇單簧管,像 Frost的〈The Road not Taken〉,走一條人煙稀少的路。
取得音樂演奏碩士後,在研修演奏博士課程中,他開始在不同的旅程飛翔,準備參與任何國家交響樂團的甄選。這時,他的臉頰受傷,再也不能吹奏單簧管了。回望一路走來的漫長苦修,在生命裡,會不會從此成為一場夢幻泡影?
毓庭仍然保持著從小到大的微笑:「不是很喜歡單簧管,卻又全心全意活在這個世界裡,這麼多年來,鍛煉出我從來沒有過的意志力。」
3. 如逢花開,如瞻歲新
「如逢花開,如瞻歲新」不是一句簡單的祝福,而是一段拋擲全部人格專注的生命紀實。
毓庭回台策展的第一場售票音樂會「探戈‧花都‧午后‧Films」,預言著日後當他籌組「活樂時光」工作室時所期待的生命內容。結合不同媒材,復甦古典音樂,文學、影像、舞蹈、明星、記憶……,不只成為現代生活的音樂輿圖,更可以成為煩瑣現實的美麗祝福。
2012/4/8,毓庭在台灣的音樂出發起點。他那從小到大的作文老師、音樂老師,以及在成長途中諸多愛護他的長輩,大概都自行購票參加了。結果,音箱故障。音樂演出沒有音箱?我在幾乎「火山爆發」邊緣,勉強把臉色鎖定在「正常」範圍,毓庭後來想找我檢視這場音樂會時,我只有丟下一句殘酷的話:「先寫檢討文,5000字,如果自己都看不到問題,檢討有甚麼意義?」
毓庭交了篇數千字檢視報告,從主軸到細節都很用心,總算,在「孺子可教」的欣慰下,4/13我們在「KOHIKAN珈琲館」全面檢討,吩咐他無論人在哪裡、從事任何工作,兩件事要牢牢記得:1.做在前面2.練習100次。
毓庭加入創作坊團隊後,我就近看著他「練習100次」,執行一場又一場講座、演奏、導聆、表演、策展音樂主題、籌製小型音樂劇……,團隊常常是他第一場試教的最忠誠的夥伴。
時隔兩年多,「KOHIKAN」已然結束營業,這場「音樂會的最初」仍種植在記憶裡。2014這年暑假,毓庭和大家分享時,那感動的種子,忽然抽長出來,引他潸然落淚:「我想,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任何一位老師,可以對學生好到這種程度。」
我繼續用高標準「裝酷」:「哼!音樂會,音箱故障,現場就應該全面退費。」
麗雲深深感動。隔了好久還忍不住紅著眼眶感嘆:「怎麼有這麼正向的人!一般人被嚴厲責罵,應該很生氣吧?這孩子竟還在心裡感念這麼多年、感謝得這樣深沉……」
這就是「如逢花開,如瞻歲新」所揭露的自然間相接相生、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只要有足夠的愛和溫暖,相信自己所到的地方,花會盛開,相信無論遭遇到多大的悲苦,新生活一定會重現。
4. 真與不奪,強得易貧
所謂〈自然〉,就是這樣。我們接受生命,好的,壞的,就是這樣,不會比別人更壞,也沒有比別人更好,只是屬於我們,誰也奪不走,硬要需索「不是我們的」,強摘的果子一定不甜,而且很快消失,消融在我們想像和不能想像的生命轉角。
毓庭就是這樣,從不強求。但他絕不是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貝森朵夫的柔軟,從來不是他的首選。彈鋼琴時,他總是把唇抿得很緊,彷彿不這樣遏抑著、控制著,所有他在語言文字裡從來找不到精準定位的瘋狂熱切,就會趁他在最沉迷,最愛最愛、愛到幾乎忘了自己的時候,在音符間不受控制地跳竄出千言萬語。
他不強求不屬於他的世界;屬於他的世界,也不受掠奪、動搖。回台這些年,音樂環境並不向他最初的純真夢想,在參雜著各種疲倦、失落、挫折、錯愕的奔忙過程裡,有一天,我問:「世界上有這麼多下雨天,你的雨中隨想,怎麼只剩下倦意和憊懶?」
那是毓庭教學上一次重大轉折。彷彿具體看見,日常生活如何磨蝕了生命的美好精緻,從此更能拔高視野,無論再疲憊的奔忙、再繁複的行程再不如意的人事物的牽引,他總是可以回到最初,張望最深邃、最纏綿、最細緻而多層次的人間絕美。
5. 幽人空山,過雨採蘋
長期以來,無論是毓庭聽我的課,或者是我參與他的展演。我們習慣在活動結束後做「小小的檢視」,有時候問題太嚴重了,常不可收拾地發展成「大大的炮戰」。
每一次的衝突、爭執,只要找到方法,濾盡雜滓,讓亂紛紛的問題找到流動的河道,輕輕流遠,慢慢就能靠近我們所追尋的真醇絕美。一如整座空山,山怎麼可能就空了呢?因為心清空了,以致於交映著整座空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陰晴暑雨,全都成了風景。
就算下雨了,也沒關係。「過雨採蘋」的「過」就是拜訪,在下過雨之後,我們所看到的任何初冒出來的小野草、小野花、小野菜,都是最鮮嫩、最純淨的「禮物」,彷彿各自都有生命,在雨後真摯純淨地茁長著,帶著我們,回到《詩經》〈召南.采蘋〉的時空:「於以采蘋?南澗之濱」,透過日常的勞動、簡單的祭禮,纏繞出繁複的祝福,虔誠、聖潔,連綿起伏……帶著空靈的雨,滋潤著所有的生命。雨過了,我們所採擇的每一株嫩綠,負載著天地間的靈氣,因而特別甜美。
6. 薄言情悟,悠悠天鈞
就在我們的「激烈炮火」過後,毓庭寫了這一小段隨筆:
「最近正值畢業時節。踏出舊日校門的一步,面對的是未知的人事,以及分離的哀愁。也因為這離別氛圍強烈,讓我想起相聚之時。
求學時,一直以為學習的歷程倚賴的就是自己,要花多少心思進步,要揮霍多少心力於某些不重要的瑣事,都是自己的決定。但脫離了學生生涯,才赫然發現,當我要回想起自己收穫甚豐,或是所謂的轉捩時刻,其實都和周遭的同學、朋友、長輩緊緊綁缚著;思想上、心境上重大的轉變,常常都是受到週遭同儕的啟發,甚至私密如音樂中的體會,也往往是起因於某位師長或某位同學。
當我一直需要從這些同儕的激勵與競爭中,得以標示出我成長的軌跡,我才開始逐漸理解圍繞在自己身旁之人們默默完成的陪伴與守候。這陪伴不只是近身的關心,而是一種並行的姿態,無論這些與我並行的人們,原本是離我多麼遠,但在許多時刻他們願意停留片刻,讓我不曾膽怯地為自己的步伐注入更多期待與動力。
當然,有時我也是那個停留片刻的人,為他/她注入某些其所需要的。就這樣前前後後的並行,踏成不曾忘卻的陪伴。」
彷彿天地間的毎一個瞬間、每一個切片,每一次差異和爭執,都是最美的學習。畢業季和我們錯身而過的那一張又一張臉,恍惚間我們忽然浮起來的一段又一段往昔,究竟,會讓我們想起甚麼呢?
注意「薄言」這兩個字。我們在讀《詩經》時,常常會發現這兩個語氣詞,什麼「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薄言采芑,于彼新田」……,許多註解會告訴我們,「薄」是無意義的助詞。但是,助詞有這麼多種,有「夫」啊,有「之」啊,為什麼要用這個字?
整體比較起來,「薄」更帶有一種「倉促」的意味。我們心裡的浮沉都,常常在瞬間就千變萬化,那瞬間的體悟非常短暫,以致於對照出「悠悠天鈞」時,特別震撼。
這人世間萬事、萬物所形成的沈靜、長遠,震盪著無邊無涯的無聲喧響,天地凜冽,在我們忽然明白了的那個瞬間,一如電擊,「薄言情悟」的短促,正好對照出悠悠天鈞的神聖虔誠。
只要有足夠的準備、足夠的信念,萬事萬般天然俱足。俱道適往,每一條路都可以,每一條路都有千百種可能;著手成春,無論到哪裡,有我們在的地方就有笑容,有我們在的地方,花就會開,人生會重新開始,像我所看到的毓庭,有他在的地方,世界都變得純淨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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