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埔地景
2015年,青塘橋採「斜張」設計,運用「希望之塔」和「永恆之塔」雙向拉力撐起橋面,水泥碑刻標示著「以無限書寫美好的希望和永恆」,水色相映,成為青塘園的地景特色。一直很怕看見疏朗的土地被太多的「文化建設」吞吃成水泥荒野,遲疑著,一千個日子都過去了,直到2018年為《文化桃園》寫〈駐留在中壢〉,勾勒出新街溪和老街溪的衍變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75051901 ,終於跨進青塘園,看看老街溪即將離開中壢地界的最後迴旋。
地上竄爬著各種小蟲,怕蟲的室友嚇壞了。我笑:「生態公園嘛!果真蟲一多,春意就如嫩芽肆長,『蠢』啊!兩隻蟲就扛起整個春天。」
看著焦慮的朋友急著離開公園,已然多年不開車的我,想著地遠荒疏,應該不會再來了吧?放慢了步伐,戀戀閒走一圈。苦楝花淡淡地香,小小棵的流蘇急著開花,人不多,四地散佈著鮮豔華燦的帳棚、陽傘、餐墊、小圓桌……,剛種下的樹來不及長大,但是,很少人滑手機,不同年齡層的人閒坐草坪,聽音樂、看書報,很舒服,真的是非常適合慢慢生活的好地方。只可惜,室友怕蟲,心想著怕是今生最後一次逗留了吧?轉到華泰名品城,計畫「每天一萬步」,人潮雜沓,我很怕人,急繞出文中路,在寬闊的「花園咖啡」巧遇WeiLi,寫了〈畫夢〉,銘記著城市流動中的一則小小傳奇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75019889。
2019年底遷入新居,看房時只覺得美術館邊、靠著捷運就好。裝潢時幾次出入,才發現地近老街溪,2007年離開陽光山林遷入中壢,在老街溪畔住了四年,接著在新街溪畔住了九年,沒想到又遷到老街溪畔,人生兜兜轉轉,都繞在我最喜歡的河岸生活圈。入住後,屋子裡都是箱子,連著幾天在陽台早餐,呼吸著天寬地闊的空氣,意外發現,青塘園地標「希望之塔」和「永恆之塔」,矗立在眼前,啊,那不是「今生不再相見」的惆悵和眷戀嗎?於是,我日日早起,散步在那個「一眼定情、最適合慢慢生活」的園林,每一天都帶著希望在相信永恆。
「希望之塔」站在水岸,橋邊碑刻載錄著「以厚實質感與簡潔造型 / 象徵以過去歷史為基底 / 不斷累積進步,邁向希望的城市」,拔天而起的簡淨線條,用「佇立」和「等待」孵養著希望,拉開高低落差,這樣傲然延伸出拉力。
「永恆之塔」地處在更低落的橋面,自水面矗然而起,橋面上散置刻意染黑的鑄鐵木椅,充滿歲月的重量,塔頂設置了扭轉迴望的小燈樓,碑銘書寫著「生命有限而宇宙無窮 / 望向東方 日昇日落/ 僅以望向東方的微光,對陽光亙古的旅程致意」,在「拉鋸」和「回眸」中觸及永恆。
這兩座橋,是青埔生活最浪漫的地方。每周六有薩克斯風社團的現場演奏,連休時,還有不同風格的單位或個人,以不同的樂器隨機演出,爵士流離、寂寞感傷、台語經典、國標起舞……,時而在橋下露臺、碼頭,點綴著一個人的口琴、樹笛、大提琴,水面上搖曳著遙控迷你郵輪的光點,就如初照眼時的無端聯想,真的是慢慢生活的好地方。 2. 異想世界
聖誕節入住新家,在箱疊櫃翻、人際酬酢和年菜春聯間,趕著過了新舊兩個「新年」。來不及喘一口氣,武漢肺炎的恐慌鋪天蓋地壓下,為了兩個教室所有夥伴的口罩和消毒酒精,我日日徘徊在不同的醫療用品行,盼著為開學做好準備。直到春季班開課後,整個人際互動都停下了,才有心情,慢慢感受細長燦亮的新家,兩邊都留了明亮的窗子,穿透的造型櫃,陽光從大片窗照進長廊,想起這輩子住的屋子,必要的配備就是,燦亮的陽光。
以前住在新街溪畔,透亮的窗子藉一早的陽光送來一天的好心情,玄關牆上,貼著聖嚴法師雅正的「光明遠大」,安定了租屋的窘促。現在的新家雖然小小的,因為光線充足,選了「自在軒」寄託懷抱,好像整個屋子都因為光明而自在。
《說文》用「曲輈藩車」釋「軒」,本意是前頂較高而有帷幕的車子,還可以延伸成廳堂前後高起的屋簷,後來用來指代明亮精巧的房屋。最有名的文學「軒」,應該是辛棄疾的「稼軒」吧?我也很喜歡黃庭堅的「滴翠軒」,很容易聯想起他的「書到今生讀已遲」,用氣血滴翠,釀造生命的鮮氧。農曆年前寫春聯,時間很趕,沒心情正名,橫幅僅扣住和室友的名字寫了「春華秋實」,下一個年度的橫幅當然要寫「光明自在」,再擬個對聯銘印自己從「漂流」到「駐留』的轉折和歡喜。
現在回想起來,2018年和青塘橋初相遇,理性上「今生不再相見」的惆悵,其實就是感性裡「恨不得魂夢相依」的眷戀。這多像一場永恆的「拉鋸」和「回眸」,對應著希望的「佇立」和「等待」呢!
「希望」和「永恆」成為生命反覆的命題。水岸邊線條素簡的「希望之塔」,總讓我想起青蛇,這樣青春鮮燦,對未來帶著粉嫩的期待,以及永遠可以更好的無限希望;矗立在水面上的「永恆之塔」,身上纏縛著的鐵索斜張拉力,曲扭向東的翹首橋頭,就像白蛇,在癡纏和失落、愛戀和疼痛,都在千萬年的日昇日落中翻疊重複。
當淑君和依雯在盛夏時為我慶生後送我回青埔,我們在黃昏時慢慢散步到黑夜,看著從水中悍然拔起的「永恆之塔」,身上綁滿了繩索。從2019年到2020年,我寫了「崑崙傳說」三部曲,滿腦子都是神獸,在昏黃的燈光中忍不住問:「瞧,這像不像回眸厲喊正成就一場生死拔河的逆天神獸?」
誰都覺得像極了!我忍不住繼續演繹。搬進新家後,趕著寫大結局《靈獸轉生》,寫著從死裡翻生的白澤,藏著那麼多的疼痛與摯愛、死亡與成全,又寫著經歷天荒枯寒、無邊無涯的生死輪迴的陸吾,無比強大卻又不爭不勝。每在青塘園散步時,宛如看見白澤在「拉鋸」和「回眸」中鍛鑄永恆,陸吾又在「佇立」和「等待」中生養出希望。
3. 真實人間
經過這兩座橋,我都會胡思亂想。「希望」和「永恆」成為無限辯證,日子一天一天過著,雙橋雙塔都成為真實人間的試煉與象徵。
父親離開後,大家族荒廢了,越來越覺得,大哥和大嫂的家成為我們的「永恆之塔」,在無邊無際的聊天譁笑和傷痛寂寞中「拉鋸」和「回眸」,一遍一遍透過對話,重建我們的想念和眷戀。中秋節前,在蕙偉正式命名為「換餅俱樂部」的交誼時間,聽大嫂聊起,住在海邊的娘家兄姐,因為她居住的幾個地方,總是繞著「三角林」、「烏樹林」、「山仔頂」這些地名兜兜轉轉,沒事就為她寄包裹,豬肉啊魚乾甚麼的,都是常見生活用品,還憂心忡忡問:「你住的地方有電嗎?」
「還寄豬肉耶!」大哥暴跳,我卻笑得前俯後仰。好喜歡這樣簡單又無緒的牽掛。最近,大嫂甥兒剛標下一整條龍膽石斑,四萬元耶!好排場的大手筆,我也分到兩大片,跟著豪奢一下。我們家的人,最喜歡不切實際的奢華,最喜歡聽重複的老笑話,聊著,笑著,一段又一段簇擠著喧亂的各種熱鬧,隨著熟年慢慢凋零。
媽媽的忌日在農曆8月12日。父親還在的每一年,我們都在老家,陪老媽吃餅、分享水果、鮮花,聊聊一整年的浮沉悲歡;2018年,父親剛離開,媽忌辰,回苗栗時只餘三姐一家和我,涼意微微,回到家找出日記,讀著一年又一年從8/12~8/15的日記,宛如一場生命入秋後的拔河;2019年,母親的靈位隨父親入住高雄旗津「大願院」,只有年節大祭時才開放,這一天,母親離開後第一次沒有苗栗的家可以回了,約了「紳幑設計」確認生活機能後裝潢簽約,開始等待屬於自己的房子,再轉往「紀州庵」,為九歌27屆少年小說頒獎典禮致詞,遇見李瑞騰先生,從《少女練習曲》的主調兜回青春奏鳴曲,依賴讀書、寫字吃飯,不算容易的事,最想和老媽分享的就是,自己多麼幸運,可以繞在自己喜歡的讀書寫字中過了一輩子;2020年,老媽的新家就安住在電腦邊,我一整天花最多時間駐留的地方,她是我的「希望之塔」,在「佇立」和「等待」中,為我生養出無限希望。
這一天是教師節,最敬愛的阿寶老師傳訊息給我,他剛動完刀,準備北上。和老師約相見,是現世混亂中讓我最安心的「希望之塔」。
摯愛的學生奕寧,在訊息裡「吵」了我一下午。照她的算法,我們相殺、相親,竟已一起走過三十年。我們都在大家族中長大,小時候家人相聚,總覺得理所當然,有時還埋怨太密集了,多生怨懟;長大後才知道相聚需要牽絆和幸運,歲月一直走一直走,見一日少一日,任何家族盛世,都會走到盡頭,流光如水,很多無可追回的轉彎,最初我們都不知道。
這孩子有本事把人間的喜怒哀樂,都炒作成「喜劇片」,壓在心頭的淡淡灰暗,慢慢漂成溫暖的金黃。每到入秋,她都會「拷問」我的回診,像年度報告,沒有好好吃飯,就準備向「阿嘉叔叔」告狀。這世界怎麼這麼剛好,我的主治醫師竟然是她阿嬤的乾兒子。每次我一吃驚,她就笑:「妳喔,貴人多忘事耶!上次我就跟妳聊過, 妳已經驚訝過一次了。」
是啊!這樣一次又一次吃驚,一次又一次傻笑,多像「永恆之塔」,無止盡的「拉鋸」和「回眸」。
很多年前,我在母親忌日的微涼裡,寫過「晚來遂覺人間倦,風雨堪憂樹堪愁」的惆悵。因為奕寧的調皮機智,才有機會,用「晚來不覺人間倦,日醒方知桃李香」,覆蓋了秋寒時候的淡淡哀傷。
這是搬進新家的第九個月。從「沒有家可以回」的忌日憂悒,轉換成「我的家就是老媽的新家」的寧靜從容。在奕寧反覆催促回診的叮嚀裡,認真回應:「人生是一列停不下來的快車,好好安養,好好下車,是我們的義務,所以,我也要好好記得風景裡的你。」
人生列車外的風景,無論深淺,都成為我們的希望和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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