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道謝,還恩
父親往生第二天,我開始胃痛;1/26,老爸頭七前一天,壓抑著所有的情緒,為創作坊冬令營定了笑臉餐盒、敲定活動、場地定位,拉下鐵門後,感覺即將開展的營隊都上了軌道,稍安心就覺得腹痛排山倒海,血壓低至40。就近看診,長期照護我的中醫師建議送到新店慈濟急診。緊急通知學弟,急著先排除所有血栓危機,整夜輾轉在驗血、打針、點滴混藥、斷層掃描,近午夜,讓還要上班的甥兒、甥女、甥媳都先回家,只留不用工作的朋友陪我。
直到第二天天亮,排除「血栓復發」的危險,準備轉胃腸科照胃鏡時,想著只要不是血栓,其他都算好消息。我急著出院,怕一耽擱時間就漫無邊際延長。和血栓相比,所有的疼痛都是小事,老爸將在1/27子時開始頭七儀式,這才是大事,叫了計程車先趕回家,以後再慢慢治療。
「永泰」殯儀館偏鄉荒僻,我們家的孩子們卻聚集了47人,一家人虔心誠意地助念阿彌陀經,念經隊伍擠得滿滿的,比專業的助念團還要磅礡莊嚴。
屆近子時,開始為老爸做法事。這時,我開始又劇烈胃痛,途中吞了顆止痛劑,醫囑療效4小時的止痛劑,撐不到兩小時,又吞第二顆,勉強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排成長長的隊伍,敬奉108朵蓮花、一袋元寶、一箱銀錢,呼喚著老爸腳踏蓮花步步生,手捧元寶日日好,就這樣一小步一小步踏著阿彌陀佛的蓮花,步步往生西方極樂淨土。
忍耐著回到家,加吞一顆止痛藥。入睡不久,凌晨醒了來,看見爸冰櫃裡的臉顏,臉頰飽滿,不像現實世界那樣脫水蠟黃,還帶著淺淺的微笑,十分安詳。我們沒有對話,但就是那麼清楚地感受,他知道,我也知道,他對待兒子和女兒的樣貌不一樣,所以,留給女兒「呵護」和「牽掛」,留給兒「獨立」和「承擔」。
2. 道歉,還淚
我們家的兄弟姊妹,一生繞在老爸中心轉了近五十年,一家人都孝順,這就是我們人生的鮮明標籤。大哥和二哥一生扛起了好多黃家的責任和義務,直到現在,我仍常常想起兒時兩個哥哥拉拔我們長大的辛勞,父親永生前二哥開刀、永生後第二天大哥需要化療,情非得已,卻各個傷痛自責,頭兩天,只留下四哥在苗栗盡心勞瘁,完成這最後一程的送別。長期離家的三哥趕回來,隔著冰櫃,拍了張爸的照片,又悔又痛地說:「我叫了老爸幾聲後,爸竟然把頭別過去了。」我趕緊趕到冰櫃邊一看,爸的頭又擺正了,我的感性泡泡,很快被二姐理性吹遠:「爸的頭沒有轉動,是手機角度的關係。」
三哥覺得爸把頭別過去,是因為他心裡對父親懷著愧疚。不孝的人不會受傷,當每個人用不一樣的孝順方法在相互苛責時,只有真正純孝的人才會疼痛,「不孝」才能成為驚悚的尚方寶劍,隨時把人砍削得破破碎碎的,遍體傷痕。
爸最後這一個月,腦積血,疼痛難堪。大姊和秋玲盡心撥出時間陪老爸;三姊和老爸的情緣最深,當老爸分裂出「討厭的恁三姊」和「乖女兒阿惠」時,這是老爸人生劇本的救贖,他可以抱著乖女兒哭自己認錯人娶錯妻,也可以把他的負面情緒推給「討厭的恁三姊」,尋求人生的安心和圓滿。
始終不肯入睡的二姐,等著老爸回來,大家都說她得入睡老爸才能入夢,她又拼命狂睡,終究不曾夢中相見。二姐幾次哭暈,我只能摟住她,叮嚀她別哭,讓爸好走,老爸不回來相看,也許是不想看她傷心,老爸最後一段路,承受著血栓後的巨大痛楚,但也顯露出一生中難得的孩子氣笑容,他真的希望大家都能安心圓滿。
我們常常藉著口述,一遍又一遍重塑自己的人生故事。無論大家是甚麼樣子,孝順,真的是印在我們家每一個人生命底層最深刻的顏色,值得我們彼此珍惜,在天遙地遠都可以把彼此認出來。
3. 道愛,還情
1/22一早八點多,父親彌留通知一發,不到10點,子孫齊聚22人,為移動大體引靈助念。到了頭七,遠從洛陽、日本、英國、馬來西亞……的46個子孫千里奔忙,大家開始自動排班,摺蓮花、折元寶、自動分工守靈,永遠殷勤熱切地圍擠著至少十幾個孩子們的熱鬧現場,這是老爸最喜歡的繁華歡囂。
真高興看到第三代,跳脫了道德捆縛,只留下理性討論、實事求是,更願意相互承擔、彼此成全。看他們排班守靈,像軍隊管理般排定自動化「蓮花生產線」,訂一大桶又一大桶的咖啡、薑茶、烏龍茶,還在冷風刺骨中苦中作樂守靈說笑。告別式六十幾個子孫幾近全員到齊;扶靈送骨灰罈回高雄進塔時,三十幾個人六台車加上高鐵,當天來回,第三代的故事,應該比我們這一代燦亮太多了吧?
我們家的第二代,為了博得老爸肯定,藏著好多愛怨情愁。我很少胃痛,從2013年到現在,幾乎忘了胃藥的存在,偏偏在頭七和滿七法事間,狂吞止痛劑,痛得整個人都蹲下來。我在想,哀傷存在著各種面目,疼痛也許是最簡單的化妝。近兩周只吃麵線和蘇打餅,摺蓮花、摺元寶、寫祭文、撰輓聯,還在時間縫隙裡撐完三天的創作坊冬令營,總算在功德法會前抽了時間看診,不斷囑託「文聖診所」的醫生:「藥要強一點!才能安然度過四小時。」做完功德法會,真的撐過來了,沒有半路吞止痛劑。今天早上八點,爸告別式,不知道為什麼,念完祭文後,一直到羽化館,我又陷入「劇痛」,腦子裡不斷誦念:「老爸,請安詳離去,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用所有的人間疼痛來還恩。」
從羽化館為父親引靈回家,完成安靈儀式後,一家四代60人在「楓悅」吃飯,剩下我一個人,在二樓,吃蘇打餅,看書,陪著剛回到家的老爸。想起第一次去楓悅,是在2016年為老爸慶生,那日回來他特驚喜,反覆說:「禮拜六的大聚餐,是大家的餐會,不是我生日。」
那時,他還是個神采奕奕的權威人士,有一些小幽默,帶著點孩子氣。因應大家族邀集不易,年年提早找個周休為他辦生日聚餐,因為周六有課,長期趕不上大聚餐的我,在生日當天邀宴,他開心地說:「我喜歡在生日當天過生日。」
也許年紀越大,越怕生日時只有自己一個人。和他相約,此後每年都會在他真正生日這天回來陪他,沒想到兩年後,父親的健康以想像不到的速度在崩壞,這樣的承諾和相聚,也就短短三年。
我們怎麼才能相信,並且珍惜----能夠有一些平凡的日常對話,都是不可思議的美好呢?環顧這個平日裡他看報紙、唱KTV、逃離阿姨圖個耳根子清靜的小和室,右半壁牆面上掛著我送他的長壽玳瑁殼,他常說要活到120歲;左牆上掛的是我替他畫的人像素描,配上討他開心的「年年有魚」、「花開富貴」、「竹報平安、節節高升」,趕在過年前裁了張橘紅的冷金箋,大吉大紅,寫上「平安喜樂」;書桌上,他還在玻璃墊下,留著我在大學時參觀「愛古創新」畫展中帶回來、他特別喜歡的書法和畫卡。
4. 道別,還鄉
爸曾經是個很浪漫的畫家和設計師,大學時和我提起,他最喜歡藍蔭鼎的畫,我送給他一本藍蔭鼎畫冊;他也曾在冰箱門上手繪出一樹繁華;李蕭錕呼應我的名字「秋芳」玩笑式題寫的「晚香」兩字,他掛在二樓最大的房間門口。
日子走著走著,只剩下和阿姨吵架,以及一趟又一趟等著孩子們回來聽他投訴、數落,越來越不像他想要的樣子。坐了一會,照顧老爸近十年的印尼移工阿施也上二樓和室來了,我們一起回顧老爸,最後這一年,真是多餘的折磨,總算離苦得樂了,無論還債或還恩,我們一生,誰和誰在一起,也許都是命定,希望我們都能珍惜。
這一天,剛成仙的老爸也許還不習慣我們新安置的小神桌,我帶著一本書,陪著他。小和室沒有別人,難得地,和老爸說了會話,一如老媽忌日時,我喜歡坐在她旁邊,看香火一截一截燒短。
母親離開於1975年,於今43年,年輕時不懂得珍惜的父親,流連煙花歲月,直到生命靠近日暮夕陽,常坐在母親小像前,用籐籃子為母親供小點心,笑說:「這籃子,編織的樣子多像她以前坐的花轎。」
多年來的母親祭辰,成為中秋節前我們家特別的「姊妹日」,擺上水果祭餅,大家一起回顧著童年時母親叨念著姊妹間的舊事。年輕時常說「怕母親折福」的父親,從不拈香,這些年,思念的分量變重了,慢慢也跟著我們拜拜,當我們都對著母親牌位燒香時,他一個人,站在不同的方向,對著母親的小像,燒香、擲茭,顫巍巍蹲下身撿起茭杯。
2016中秋節前,為老爸寫了篇〈如夢令〉:「四十一年凝望,九十二歲惆悵,身後寂寞時,卻見生前模樣。癡想,癡想,花轎夕陽斜向……」
不到兩年,老爸棄絕了面向神案、獨對母親的蒼涼身影。這時候我特別想知道,跨越仙界一瞬,他見到了母親了嗎?他平常喜歡說:「恁阿母行到佗(tueh),笑聲就𤆬(tshuā )到佗。」是不是母親身影所在,就代表他回到家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