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八月桂花盛開，全家圍坐時甜香環繞，總是遷就大家，很少表露出自己喜歡或不喜歡甚麼的母親，難得舒鬆臉顏，有一種無聲的歡喜在蕩漾。小時候沒發現，及長感覺到她喜歡桂花，卻不曾理解我們的每一種喜歡、每一瞬惦念，記錄著一生的故事，母親的心事，終究來不及傾聽。
童年時我喜歡和桂花同屬木犀科的茉莉，單瓣茉莉一層約有7-11瓣花瓣，尖頂微微發皺，很符合「我見猶憐」的浪漫想像；複瓣茉莉層層疊疊，像小精靈的禮服，花香幽微，和月季、玫瑰、茶花、蘭花這些受歡迎的香氣，常被稱為「香魂」，茉莉盆栽成為生日或遇到喜慶時的妝點，有時朋友送我、有時我送朋友。長大後，純淨的茉莉隱褪，慢慢靠近母親，經過桂花步道開始駐留，來回盤旋，以前都沒注意到，桂花花瓣像小湯匙，對開的四瓣形似黃色小十字架，彷如刻在心上，總是在掏挖著、祈禱著所有青春時來不及付出的關注。
不知道為什麼，跟著也越來越喜歡桂花香，農曆八月就隨著這些從記憶中浮現的香氣，縈繞著甜甜的想念。
1.農曆八月八，瑤池蟠桃宴與母親的生日會
農曆八月八日，母親生日。一早獻上剛從大溪「大房豆干」帶回來的生日好食，舊愛蛋豆角、新歡烘肉片；檢視《太初傳說1：遂古之初》西王母傳奇故事的二校修潤稿。
西王母的形象，從半人半獸、形象猙獰、掌瘟疫刑殺到握有長生不死藥、天界之首，再到化育萬物的創世女神，隨著不同時空出現的不同信仰，成為東方文化中的「千面女神」。傳說輾轉蛻變，最後據玉山，以崑崙山的「瑤池聖境」為宮，與世隔絕宛如禁地，只有在每年農曆三月初三春甦、六月初六豔夏，以及八月初八秋後的繁華回眸，西王母在瑤池設蟠桃會。小蟠桃三千年一熟，凡人吃了體健身輕，得有機緣成仙得道；一般桃樹六千年一熟，可長生不老，白日飛升；最好的蟠桃九千年一熟，吃了可與天地日月同壽，從而衍生出各種玄異傳說。
據《漢書藝文志》載，相傳戰國列禦寇著《列子》，收錄諸多民間傳説、寓言和神話故事，〈周穆王〉篇記王與王母瑤池相會；西晉張華《博物志》鋪設漢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澤，會王母索桃取核欲種，王母一笑，仙桃三千年一結實，短壽凡人，誰能見二度蟠桃呢？她還指出從窗口窺看的東方朔三盜仙桃；而後衍化出南北朝《漢武帝內傳》的蟠桃會，東方朔成功潛入偷桃飛仙。
神仙界的八卦雜誌《西遊記》，記述捲簾大將在盛大莊嚴的蟠桃會上，失手打破一個琉璃盞，被罰落入凡間；天蓬元帥則因為酒後騷擾嫦娥，被罰轉世凡間；齊天大聖因為地位過低沒拿到Party邀請卡，憤而搗亂被判死刑。
我們歡會，其實都是儀式化的銘印。三月三日氣象新，古代「祓除畔浴」的上巳節，水濱洗濯，洗淨宿垢災晦，祈福迎新，也有人稱之「 蟠桃節」，分享歡喜、祈祝幸運長壽；六六大順的六月六，感覺一年過了一半，被當作「半年節」，慎重地檢視過去，珍惜接下來的每一個日子。到了八月八，成熟與凋零同步，豐收與捲藏並存，一年最後的華美。
在電腦上看太多遍PDF了，神魂渙散，虛構現實交錯。摯愛的母親也如當年那個青春少女阿畝，因為愛、因為惦念，成為一生的庇護。
2.農曆八月十二，總是在中秋節前想起她
剛在九月宣布退休的英國影星米高肯恩，戲齡超過七十載，演出逾一百六十部電影，六度入圍奧斯卡金像獎，總票房近八十億美金，出版過多種自傳後，談起九十歲才完成的懸疑小說《致命遊戲》(Deadly Game)：「死亡可能就在下一個轉角，但我相當開心，坐在這裡，不必走路也能寫作。我沒有在九歲、十九歲或二十九歲時去世。我已經九十歲了，盡可能活過最好的一生，盡可能組成最好的家庭，擁有三名孫子、兩名小孩和一個妻子，我喜歡這樣。」
看到這則報導，很難解釋原因，一下子就紅了眼眶。也許是剛重讀了《水是故鄉甜》，看琦君心疼母親瞇著眼為爸爸和姨娘做繡花拖鞋時，想要奪鞋「洩恨」，母親卻嘆了口氣說：「你不懂，我只繡一雙，你爸爸就會把它給了她穿，自己反而不穿。倒不如索性一口氣繡兩雙，讓他們去成雙作對吧。」；也許是想起幾乎不談父親的裴溥言老師，第一次提起，是在家教回來時遇上豪大雨，躲在大戶人家窗下避雨，隔著窗玻璃看進去，父親和異母妹妹在溫暖的光影裡閒話，才發現那是父親的家。
這些片片段段，都不是絕望的打擊，只是記憶裡一絲又一絲細細碎碎的悲傷。一如〈一生唯一愛的人〉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297756274裡細細描摩的傾心相待，如果一輩子只能留下一篇作品，我就選擇這篇吧！那是阿母一生相望而不可得、不能說的全部。
父親生前最後的二十年，早晚為阿母燒香，逢年過節買些餅乾點心，生日是小蛋糕，忌辰近中秋，大半是月餅，他總在阿母牌位前靜坐幾個小時，塵面鬢霜，無處漫說淒涼。母親離開42年後，父親鬆手人間；隔了一年，阿姨也走了。生死茫茫，不知道母親如何自處？去年清明，哥哥們為不爭不求的母親準備了屬於她自己的「禮金」，讓她獨立運用。我們真的很想讓母親自由，卻還是反覆忐忑，她自由了嗎？放下，容不容易？還是她仍想安安靜靜的，付出一切，為著她一生唯一愛的人？
今年母親生日剛過，忌辰屆近，收到母親最心愛的「大子大孫」小斌寄來的半島迷你月餅，還有她離去後大嫂剛懷上的孫女兒「憶慈」準備的高帽子餅乾。泡了茶，配上月餅和餅乾，不知道在遙遠的另一端，她是不是會邀約父親一起喝個茶、吃些餅，聊聊天？母親離開47年，這世界的科技進展，看起來無所不能。只是，還沒有任何一種發明，讓我們，聽見回應。
這年母親生日，校對《太初傳說1：遂古之初》PDF二校稿。母親忌辰這天，我又在核對《太初傳說2：會朝爭盟》整編稿。是不是被我牽絆半生的母親，也想放下一切遁入太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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