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不安年代，迎來嶄新的2021年，跨年期間，埋在《109年童話選》的刪定、《110年童話選》的規劃；創作坊秋季班結業後，接著在膝蓋上墊張抱枕小桌，認真把從2002年延續到現在的年度回顧整理好。夾在新舊年間的倉促一月，走過大半，因應詩經大家裴溥言老師100歲紀念，剛準備把晨讀《詩經》提前開工，打開新年度的日曆手冊，父親忌辰慢慢靠近。
這時才發現，有一些日子總帶著淡淡惆悵，不是理不清、無處說，要不就是說也說不明白，只能靜靜念想。忽然浮起去年歲末，訪者到創作坊開口就問：「你很常提起母親。除了父親老後的大家族紀錄，好像很少寫到他年輕時，為什麼？」
我有點恍惚。為什麼呢？那個艱難的年代，每一個男人都有理由離家奮鬥，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的人不太有機會回家，失敗的人又不敢回家。母親一輩子等著父親，幾十年的滄桑過去了，父親回家，就是她鬆下負擔、可以放手的時候。母親娘家一系長壽，光只她一個人，中年魂斷，想起杜甫的〈不歸〉：「面上三年土，春風草又生。」人生這樣盼了又盼，一個三年過去又一個三年，日子倏忽，怔忡起落，不知不覺就是一生。
1. 一起一落，是人生
我們走過的路、經歷的人、付出過的一切選擇，值得嗎？不歸的人到了一定年歲後緩緩反思，杜牧的〈歸家〉，雙鬢染雪，只剩下惆悵微微：「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
父後至今，剛滿三年。晨醒時天寒地凍，家族第三代已然在清晨六點出發，直奔台中大坑四號步道，登頂時陽光燦爛，四地溫甦，難得的溫暖。2021年的元旦跨年，也是這麼冰天凍地時日，家族第三代圍在一起吃火鍋，想著第二天孩子們要上課，還是受了現實制約，凌晨各自散去，對照以前，總以為家族記憶「永垂不朽」，差不多的吃飯、拼酒，差不多的打牌、聊天，差不多的登山、旅行，大合照總是大同小異，擠得滿滿的三、四十個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年何年？
世間繁華都像《紅樓》幻夢，一場又一場歡會，散會時誰都沒有心理準備。我們的家族記憶也是這樣。一整年鬧嚷嚷的嘻嘻哈哈也變少了；大合照少了過去幾十人喧天亂竄的聲勢；膝蓋受傷後暫時也跟不上爬山速率，世事萬般，難免有些遺憾，翻看著大家的照片，人變少了，無論如何還是覺得，在一起，就是美好。
家族登山前一天，我也在台中。創作坊結業後到冬令營開始，連休兩周，因為手和腳都還沒復原，唯一的遠行計畫，就是到台中慈惠堂還願。遠從2017年腸血栓，在七成死亡率的生死邊陲，依雯代我在「塗城慈惠堂」祈福；出院時，不相識的計程車司機竟然積極推薦我到新埔寶石「慈玄慈惠堂」，純玉雕鑿出來的母娘巨像，至聖至純，讓人難忘，後來才知道慈玄母娘的米卦極為知名，名流匯聚，每個月固定捐出3000到5000台斤的米給慈善機構；2020年中秋，陳師兄成立「南瞻慈惠堂」後，朋友開刀，我失眠、髕裂、肩傷……，這一路災難，到最後都「虛驚一場」，非常感恩母娘一路照顧。
從《床母娘珠珠》到《崑崙傳說》三部曲，母娘一直在我的創作宇宙裡據有無可替代的存在感，第一次聽到「南瞻母娘」，漂流的心，一下子就找到親密到居處。東勝神州、西牛賀洲、北俱蘆洲和南贍部洲，是佛教傳說中的四大部洲。東勝神洲因為孫悟空的花果山聲名驟起；南瞻部洲地處須彌山南，閻浮樹盤生在世界中心，根部孵育著黃金，這是人類的起源，也是想像的原鄉。
《崑崙傳說》的旅程結束，我一直盤旋在創作的十字路口，到底要繼續走向嚮往藝術自由的《天山傳說》、還是充滿溫暖守護的《玉山傳說》？坐在「大富豪」鐵板燒，魚子醬、鵝肝醬、黑松露和頂級和牛，是依雯父親陳河南先生慎重招待的心意，我卻辜負了一桌美食，只癡癡聽著陳師兄回溯著一路靠近母娘的虔誠步履，慢慢建構出從莽生的西王母、精緻的王母娘娘，發展到屬於台灣的金母娘娘三部曲。
2. 一朝一夕，是日子
出生於1951年的陳河南先生，少年失學，搭上創造世界財富的「嬰兒潮」列車，坐進四年級頭班車廂勤懇奮鬥，每一天每一個日夜都在拼命，幾乎沒有娛樂。從樹林印染慢慢轉型到扳手工廠，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曾經浮現過的微微愛戀，以及期盼過、珍惜過的淡淡粉色，都被辛勞和困頓淹沒，只趕在父親百日內相親結婚。
這是純真少女蕭淑華瓜代同事出席的第一次相親。緣分，就這樣牢牢把兩個原來各自歧異的生命線，緊密地綁在一起。先生一直忙著工作，希望妻子一直待在家哩，把一切處理得妥妥的，像我們看到的每一部寫實小說，再美、再聰明的女子走進家庭，就成為一個永遠被綑綁在家裡的「萬用機器人」，一離了家就無法「充電」。永遠以丈夫、孩子為主，從來不上主桌吃飯。下大雨，想起平常騎腳踏車上學的女兒可能沒帶雨衣，就著急地開車出門，按壓下驚慌，慢慢地、慢慢地在街道上找孩子，直到接上女兒，塞著腳踏車的後車廂始終沒法關上的微微震著、晃著，關在車子裡的憂心媽媽，總覺得甚麼都還沒做好、甚麼都可以再做得更好一點點，就是她一生最美的意象。
對女兒依雯的愛，這樣深、這樣眷戀，卻仍然抱著祝福看著她離開。依雯深怕留在太平得到父親的扳手工廠當會計，執意留在創作坊；這個憂勞的母親，即使盼著孩子回家，還是為她在新竹買了房子，探望女兒時，就在悶燒鍋燉了香菇雞湯，高速公路一路，人到了，湯也好了。
眼看著每天在扳手廠忙忙碌碌的兒子，從小就繞在二舅的「塗城慈惠堂」親近母娘，在心裡存著盼望，感恩母娘對他一生的守護，有一天，他也要奉獻自己，守護著屬於自己的母娘。當所有的人都期待陳師兄認真工作、努力接班時，這個溫暖的母親，建議他在公司警衛室設立「南瞻慈惠堂」，每一天都在這裡，誦經、摺金紙、提供一切後援，讓她所愛的子女都可以活在自已的夢想裡。我們都很好奇，周一到周五戮力工作、下了班和周休時間都在母娘身邊蠟燭兩頭燒的陳師兄，會不會太累？他興高采烈地笑：「擁有了自己的志業以後，無論是生活工作的煩惱，都變少了。」
我們在參觀「裕傑」仁化廠時，看著好多好多的「一個圈+一個叉」，竟然就可以變成一家這麼大的工廠，淑華女士說：「圈這端叫梅花，你瞧，這齒痕像一朵花；叉那端叫開口。有梅花、開口，也有雙梅花和雙開口。」
「記憶裡都是鐵味。」依雯笑著說，她就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她的母親甚麼都沒有說，甚麼都分不清了，這就是她的青春，當所有人都看見她先生的光環時，這是她從來沒說出來的支持和奉獻，直到現在，先生要請個清潔人員幫忙，她都覺得多餘，不斷勞動，成為生活的習慣，閒暇時養花、種樹，看朝夕隨著日月浮沉，這就過了一生。
3. 一生一起，不容易
陳河南先生站在展示室邊，俯瞰著擴大的廠區，1500坪的廠房，是他戮力一生的勳章。他在寬闊的700坪庭院擺了兩張藤椅，炎熱的時候搬到陰影裡吹吹風，寒冷的時後趁著出太陽坐一會曬暖暖；「大富豪」鐵板燒被視為只有大富豪才進來的台中頂級象徵，對他來說，卻是一種特殊型式的歲月日記，他們的創業時間只差一年，從年輕時的應酬、少壯時的放鬆到熟年後對日常的張望回眸，店裡的師傅和他一起「熟成」，知道他的習慣，了解他的口味，別人在這家餐廳吃的是「排場」，他咀嚼的是「記憶」。
女兒的「老闆們」來了，他不假思索，要在這裡和大家「共好」。除了兒子、女兒，還有心愛的孫子陳小兔，因為陳小兔要上課，不能出席，還戀戀提起，本來要帶小兔來的！一個家和諧圓滿，才是她最渴望的勳章。在餐桌上，他很感慨：「依雯很好，就是不在身邊。」
扳手廠是他的志業，但是，他也放手讓子女去追尋自己的志業。文學是依雯的志業，母娘是陳師兄的志業，丈夫子女，是淑華女士的志業。我們一生，為了追逐著自己的志業，或多或少都犧牲了一些我們並不確知的「Something」，所以，遇見夢想，需要珍惜，更要活得開心。
事業開展到這種程度，我看到很多具有相同條件的「成功」夫妻，做丈夫的打球、賭牌、外遇；做妻子的跳舞、旅行、參禪、靜坐、讀書會，或者是沉迷各種外人很難理解的活動。值得慶幸的是，依雯的父母親，一直在一起。
這一天分別前，大家坐在高鐵站的「Mos」吃晚餐，心理特別感慨。在萬般都缺的台灣早期，只要努力奮鬥的人，大概都有機會開創出還不錯的成績。我們的父親，都算在時代轉輪中嚐過「成功」滋味，父親的工程公司曾經在那麼遙遠的年代被合夥人捲款千萬，仍無損於事業的發展和愛情的蓬勃，但是母親得帶著失學的兒女辛苦打零工掙生活費，連讀書都成為奢想；其他兩個朋友的父親，都擁有複數家庭，兩個家算是小事，有很多人都得在很多「阿姨」來來去去的世界裡長大。
我們四個人，竟然只有依雯的爸爸一個人，和奉獻一切的妻子，一生在一起。
放大到台灣經濟轉型後走過來的漫長年光，好像也就是這樣的比例，25%的堅持和守護。人到熟年才發現，這才叫做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父親三周年忌，電腦桌邊陪著母親照片的，還是我自己。一直想著要不要撤下我的照片，換上父親？是不是有父親相陪，母親會比較快樂？反覆想了三年，還在猶豫。看著陳河南先生和淑華女士走過的一輩子，無論浮沉好壞，始終牽手隨行，從來不曾放開手，一時心底有點柔軟、有點悲傷，一生一起，真的不容易，想要好好陪母親，要不要撤了照片換成父親呢？容我再想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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