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詩文,一般認為綺蘪,其實也是文學史上最任情、最真摯,同時也最瘋狂直接的年代。
因為,那是一個朝生夕死、誰都不能作主的飄零年代,愛情,尤其是艱貞、灼豔的愛情,永遠讓人爍目,成為飄蓬亂世裡,唯一足以取暖的憑藉。
當時的女人,這樣呼喚自己的情郎:「阿歡」。
非君不歡,把生命唯一的期待,都賭在一場不可信、其實也無從遲疑的烈戀狂愛。
《魔法雙眼皮》,是我清楚意識到「少年小說」的規則與典範,並且為了實踐我的創作觀,深刻實驗出來的第一本作品。
不知道為什麼,極為言情的「阿歡」卻這樣毫無阻攔地從我的潛意識裡,以一種肆無攔阻的狂烈生命力竄起;然後在《不要說再見》,以那種極接近六朝荒頹的鮮豔倉促,向人間揮手一別;直到在《向有光的地方走去》,成為一抹淡淡的影子。
「光」之三部曲出版後,阿歡,大概成為很多女孩子悄悄戀慕的投射角色,我自己從不諱言對阿歡的偏愛。
在《小作家》月刊,配合每一期的封面專題設計青春小說時,常常,阿歡就以極為青春豔絕的姿形竄出我的文字。
尤其,看到有人嚇了一跳,阿歡不是死了嗎?更覺得生命倉促,我只能擁抱著阿歡短短的二十年流光,為他再塗抹一些色彩。
傻傻的陳明瑜,因著我對阿歡的眷戀,於是又這樣到人間轉了幾圈。
等一封信 ☆ 黃秋芳
我老爸是立法委員,這樣你知道了吧?我不太有機會,在學校做一個平凡的學生。
大家都知道,我們會受到特殊禮遇,問題是,沒有人知道,成為「特殊份子」,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的。
我老姐很幸運,從小到大,輕鬆扮演著一個快樂、自在的「特殊份子」。她喜歡司機接送,不必浪費時間去擠學校的交通車繞來繞去;她喜歡老師們把她當公主,讓她在安排活動時,多一點自由;她不覺得這樣很刺眼,被排擠時,反而慶幸同學們都別來煩她,她就可以有更多時間讀書,實現她的遠大志向。
我這個特殊份子,就當得很辛苦。
從第一次月考以後,成績一直跟不上這個標榜高升學率的私立貴族學校,一下子凸顯出同學們模仿大人掛在嘴邊的「特權」,好像走過成績好的同學身邊,都會傳來一陣冷風,每一天我都想哭。
我們這些可憐的小孩,哪有什麼決定權呢?出生做我爸爸的女兒;看著老媽對學校名目繁多而又數目龐大的捐款紅榜;不會讀書卻選讀這種幾乎靠「縣長獎」獎狀才申請得到的私立學校……,這些都不是我自願的。
我像是學校裡多出來的遊魂,每天飄來飄去,有時候到學校上課,有時候不去,反正誰都不敢找我麻煩,要找到老爸老媽更不容易,找到他們的時候又急著提出各種請求,誰都沒心情想到我缺課的事。
大部分的曠課通知,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裡接到的,塞了一大疊在抽屜裡,老媽很民主,從來不曾翻過我們的抽屜。
不去學校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問題是,我又不像班上鼎鼎大名的「Mr. Impossible」那樣,他常常缺課,成績還那麼好,更奇怪的是,他每天都有很多地方去,一點都不會覺得無聊。
有一次,我跑到西城萬年廣場,急著去找傳說中很好玩的卡漫專賣、吸血鬼、羅莉塔……,事實上,傳說都被誇大了,這裡根本就不好玩,每條街都窄窄暗暗的,穿來錯去,繞得我心慌慌的,每一個錯身而過的人,看起來都可怕,幸好被突然出現的阿歡拉了出來。
一發現是阿歡,我幾乎吸不過氣來。
這個幾乎沒有人不喜歡他的Mr. Impossible拉著我,走出暗巷,走向公園,樹好高,陽光好溫暖,我大口地吸了幾口空氣,天哪!居然覺得自己昏去又重新活了過來。阿歡說:「你是乖女孩,以後不要再到這個地方來了!」
「小學六年級快畢業時,低年級教室前有一個個子特別小的孩子抬便當摔倒,打翻一個飯盒,除了被同學揍了一頓之外,他的飯盒也被搶走。這孩子很懦弱,什麼都不敢說,肚子又餓,光知道蹲在地上哭。」耳朵邊聽著阿歡說話,一顆心卻咚咚咚咚地跳起來,彷彿魂飛魄散,不知道從天上地下什麼地方繼續來阿歡的聲音:「我從校外回來,剛好看見你蹲在地上哄他,還把自己漂亮豐富的飯盒送給他,這孩子一看到有飯吃,立刻就笑了,那時我就覺得你真好。」
「真的嗎?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我很吃驚。
阿歡淡淡說:「你當然不會記得。那時候的你,每天總會有人替你送便當,有牛排,有漢堡,有高級壽司……,變化好多,可是你常常不吃,有時候一整盒都倒掉,也許你拿給那小孩的飯盒,原來也打算要倒掉的吧?所有才沒有印象,但是,我還是一直非常感激你,因為,那小孩,是我弟弟。」
哇!原來我曾經為阿歡做過這麼偉大的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還傻傻地高興著,阿歡只叮嚀我以後不要在外面亂逛就離開。可是,不去「外面」,又不去學校,我還可以幹嘛呢?
還記得吧?我說過,在我們班上,我是個多出來的遊魂。就算和最要好的死黨小瑤,也只敢在考完大考的一、兩周裡,和她逛逛街、看看電影,其他時間,我知道她要讀書。
她很聰明,一定會考上北一女。我真的希望她考上北一女!因為,我們班很少有這麼好心的同學,從坐在我身邊的第一天起,就常常用很簡單的方法教我數學、教我公民。其他成績好的女生都很兇,只要我不小心笑得太大聲都會被瞪,幸好,在學校也沒什麼事可以讓人笑得出來。
小瑤在為她的北一女奮鬥;阿歡一邊逃學還可以一邊維持第一名。
那我呢?只能看電影,看電視,要不然就上網。很多同學喜歡流連在MSN,但是,很少人和我交換即時通;如果徘徊在陌生家族,我打字速度很慢,常常不到幾分鐘就被唾棄,常常一個人掛在那裡,很久都沒人理,像忘記穿泳裝還光溜溜留在游泳池邊的醜女孩,說有多難過就有多難過,去了幾次就放棄了。
我喜歡在電腦裡寫信。在茫茫網海裡,搜尋著芬蘭、北極、聖誕老公公的故鄉,以及各種有可能處理聖誕老公公願望的郵箱,一遍又一遍,一封又一封,不斷寫信給聖誕老公公。
我的要求不多,並沒有貪心地想「要一個好腦袋」,只要「借」我幾個月就好,等我考完基測再說。
每一天我都在等待著,說不定會有一封回信。請不要提醒我,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聖誕老公公?只要有郵箱,有傳說,當然就會有代理人,無論是誰,無論回覆是什麼,我只能一直一直等待,等一封誰寫來都可以的信。
都說這是一個電子信的時代,信在哪裡?
國文課已經不想教「寫信」這件事。大家坐在電腦前面,看一大堆不相干的人傳過來傳過去的,大部分都是重複的笑話、謠言和惡作劇。其中,有一封信,跳出一堆漂亮的蛋,圍著一個「特殊份子」,驚慌失措地爭相走告:「天哪!他有毛。」
沒有人知道,那是奇異果!
這顆可憐的奇異果就像我。寂寞地站在美麗而潔白的「資優蛋」之間,永遠孵不出小雞,只藏著還沒有人發現的營養和芬芳。
----發表於2010年三月號《小作家》月刊封面專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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