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坊從1990年開始,在中壢前站運作十年。
那時,我二十幾歲,以十足理想化的姿形,想像一種繁華美好的人文可能。學生時期最深切的記憶是投入「義務張老師中心」服務,以及台東海端鄉霧鹿國小的「山地服務」,需要為誰、為並不確知的「受苦的弱勢」做更多更多,一直是我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內在綑縛」,除了作文教學收費之外,所有我籌辦的活動,全部免費參與。
青春流光,就這樣牽纏在層層羈絆的主題研習、社團協助、書香廣播、演講、寫作……之間,各種零碎的時間分割,幾乎讓我以為,此生即將快轉到老。
2000年,決心放掉從小到大一向相信著的「活得有意義」、「對社會有貢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各種標準,到台東海邊,一邊在兒童文學所修習碩士學位,一邊放縱自己,沒有負擔地,自由,呼吸,讓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浮游在空氣裡,和天一樣高,和雲一樣輕,和浪花一樣浮沈起落,和水平線一樣遙遙遠遠……,直到2005年,回到中壢後站,創作坊重新運轉。
15年後從頭開始,最明顯的感慨是,這世界的運作速率變快了,人們的選擇更鮮豔、更多元,同樣也更倉促、更薄弱。整整一年,我日日坐在創作坊書牆前的小椅子上,以一種精衛填海的決心,陪著有意或無意間闖進創作坊的每一個大小朋友,共讀一本又一本圖畫書。
圖畫書的版形、顏色、時空配置、一個又一個想像不到的創意和巧思,以及闔上書之後隱隱纏回心間的深情和溫暖,很容易成為一種讓人無從抵抗的「綑仙索」。
我渴望每一個人都能停下來,為心靈,掙出一點縫隙,可以無目的地,靜靜看一會書。在那樣與「快速」拔河的拉鋸過程裡,只有一個「意外的畫面」,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
當媽媽在櫃台前詢問作文教學的各種問題,和老師交換意見,這時,有一位溫柔的爸爸,陪著一年級的女兒,坐在創作坊的書牆前,翻著書頁,輕輕和女兒討論、對話,深情地參與小女孩的情意和想像,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會在創作坊停留這麼久。
1.小白兔
流光一拂,就是五年多。只覺得這小女孩很安靜,喜歡讀書、喜歡天馬行空地穿走在一個甜蜜又纖細的小世界。她寫了一篇〈小白兔〉,用自己的名字來為這隻小白兔命名。跟著她的文字,我們浮起這孩子恬澹、溫馴的臉顏,從此,我們都叫她「小白兔」。
小白兔才七歲,寫出這篇讓我們驚奇又好笑的兒童視角。這些無從猜測的小細節,讓人不自覺跟著歡愉起來:
我有一隻小白兔,每天蹦蹦跳跳的在草原上玩耍。這隻白兔很聰明又很厲害,不像平常的小白兔。他呀!可以站起來,也可以坐著寫功課,躺著睡覺,有時候還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跑到草原玩。
我不相信這個調皮的小白兔,跟著其他的小白兔在草地上玩,可以擁有比「和我在一起」更快樂、幸福的回憶。可是,有一天,小白兔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和其他小白兔一起逃走了?害我找了半天,都還沒找到,都沒睡覺,真是累人。第二天早上我都遲到了,被老師罰站,不過我覺得很好,可以不用上課,上課的時候罰站,下課的時候出去玩,真是開心的一天。
可是,罰站好累喔!都是因為我那調皮搗蛋的小白兔,他實在太可怕了,不罵他,我怕又被媽媽罵一頓,就不行吃晚餐了,今天真是不幸的一天呢!
這隻小白兔真的太調皮了,每天都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跑到草裡蹦蹦跳跳的,後來我才發現他要躲在他的秘密基地看花,真是了不起的小白兔。
我的小白兔最可愛了,在台灣的時候,他是最可愛的,帶給我們台灣歡喜,真是快樂幸福的日子,今天雖然被老師罵了,但是我還是覺得小白兔最幸福了,每天都自由的玩耍,生活快樂。
前些日子,我閱讀著她對《我綁架了爺爺》這本書的評論,忍不住想,小白兔真的長大了。她現在掌握到的切入角度和精確語彙,充滿謹慎的判斷和高密度的力量:
作者藉由濃郁的親情描寫,抒情文中穿插詼諧的語句,讓讀者有既溫暖又幽默的感覺。本書獨特的寫法,讓深厚的祖孫情感,宛如裝飾品一般的華麗,也如燭火一般的溫馨。
文中更以死亡的意象,教導我們如何坦然面對它。這是一本材料獨特的書,值得細細品嚐,並且從中學習。本書淺顯易懂的詞句,讓我們更輕易了解其中的涵義。尤其在現實生活中「綁架」一辭,常會聯想到類似「搶奪」般負面的感覺,但卻萬萬沒想到,原來綁架竟是另有意義,此種顛覆的詞句表現,更顯得風格獨具。
2.李布衣
原來,小白兔六年級了,她的爸爸返覆接送她的歲月,不知不覺,居然累積了將近兩千個日子。
2009年歲末,為了提醒這些「活得太幸福」的孩子,深刻看見,這所有來來回回的接送,都不是理所當然,每一份付出,每一個愛的印跡,都是禮物,都需要慎重珍惜。創作坊為這些孩子們,準備了竹炭杯,送給爸爸、媽媽同時,要孩子們殷殷記得,曾經,自己這樣被慎重愛護,也要每一個孩子正視這些「愛」的背後,深藏著多少疲憊勞瘁。
這世間,每一份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愛,其實,都得靠別人深情的犧牲奉獻才能穩固。如果不能相互體貼、相互成全,理所當然的愛,就會成為掠奪。
沒有任何一種掠奪,足以成就永遠的幸福。當孩子們慎重對爸爸、媽媽說謝謝時,我看見這些疲憊的父母親,瞬間閃耀的光澤,曾經,我們都是別人掌心裡的幸福寶貝,即使做了爸爸、做了媽媽,還能夠被疼惜,怎麼說都是一種滄桑與感慨。
只有小白兔的爸爸,一點都沒有倦色,反而非常不好意思:「老師,真的,我一點都不累!我女兒愛看書。她喜歡寫字、喜歡文學,這就是我的快樂!」
小白兔爸爸的眼神燦亮,彷如富豪在炫示他最瑰奇的珍寶。
我想起小白兔爸爸送給創作坊的那一整套「溫瑞安武俠全集」。
在台灣早期風聲鶴唳的年代,能文能武的溫瑞安,一直是四、五年級生記憶裡獨特的風景,許多中文系的孩子們,特別容易被神相李布衣吸引。我們班有位李姓詩人,一畢業,就因為骨癌在醫院卸下所有的情懷壯志,只留一本詩集,筆名就叫做「李布衣」。
溫瑞安筆下的李布衣,看起來恬靜、滄桑,彷彿人間看盡,萬般不在意,其實壓抑著說不出的心事,在洞悉天機卻又不能斷情的侷限裡,穿涉現實,滿心不忍,不得不在世故邊界,做一件事算一件,救一個人是一人。他滿腹經綸,武功深不可測,卻從來不願意享受理所當然的安定和幸福,浮沈在荒寒人間,尋找一點點溫度,在清簡的現實裡,收藏著小小的歡愉。
看著小白兔爸爸的車子迅速開遠,我卻彷彿看見,李布衣緩步行走的步履,只餘衣袖,輕輕拂過。
我想起小白兔的表哥表姊們在創作坊長大的往昔;想起小白兔纖細敏感的哥哥,因為父親的期待,在成長途中起伏轉彎的各種曲折,以及多年後這個望子成龍的父親,重新回首的惆悵吁嘆;當然也想起在陪著孩子們長大的過程中,我常常只顧著孩子,疏忽了孩子背後,這些爸爸、媽媽不應該被遺忘的身影。
腦子裡開始落起好多散落的記憶拼圖。
想起小白兔的作文裡曾經提過,父親的皮膚科診所在哪一條路上,她習慣跟著護士阿姨,在診所邊的咖啡廳,度過悠閒的下午。後來,長期在蕁麻疹過敏的不安中長大的我,離開熟悉的皮膚科,循著孩子們的文字線索,繞在已然從作文裡看熟的區段,尋找咖啡廳旁的診所。
小白兔爸爸不在。但是,看診室的長排書牆,讓人看得心曠神怡,滿牆關於宗教、信仰、心靈、靜坐的專題書間,新版《小說十八史略》特別顯眼。這是我指定創作坊教師建立「教學時間軸」的必讀書目,忍不住盛讚起輪值醫生:「你們這裡的醫生,都好愛看書啊!」
「那些全都是李醫師的書,這裡只有他一個人愛看書。」醫生淡淡說。我想起小白兔爸爸確實喜歡買書、看書,常把一些適合青少年看的科幻、歷史、筆記小說……,轉送給創作坊,豐富一整片書牆。
到對面藥局拿藥時意外發現,牆面上張貼著「百大名醫李洛淳」的大型海報。
原來,小白兔爸爸不是落拓江湖、在清簡現實裡收藏小小微光的李布衣;是商業週刊不斷被網路轉載的「百大名醫」之一,李洛淳。那個七彎八折、隱在中壢市中光路的診所,也不是附在咖啡廳旁小小的紅塵浮沫;是遠從1995年7月即已成立,在茫茫網海裡聲譽極佳的「育瑋皮膚科」。
3.李洛淳
2009年,《商業週刊》透過三重管道,商請全台區域醫院以上的院長與醫師們以「專家推薦專家」模式,進行六個月調查,總計479位醫師參與推薦,推薦標準計有:
1.擁有正確價值觀。
2.良好的溝通技巧。
3.與時俱進的技術。
4.清楚醫學和自己的限度。
5.團隊作戰力。
「百大名醫」的評選,同時在網路上開放給一般病患就「有愛心」、「有耐心」、「專業」、「好溝通」四個標準投票。最後,在全台超過兩萬五千名主治醫師中,推薦「醫學中心與區域醫院」133位和「地區醫院與診所」97位好醫師,入選率0.013 %,比各種專業國考還艱難。
李洛淳醫師只是淡淡說:「那沒有什麼。這些都是醫生應該做的。」
李醫師認為,無論上天給了我們什麼,背後都有另一層涵義,所以,在醫界,那一科的醫師很容易就有那一科的毛病,冥冥中自有道理。
從小到大,他糾纏在蕁麻疹的反覆痛苦中,好幾年間,只要一隻小蚊子飛過或螞蟻爬過,全身就會紅通通癢起來,吃了幾年藥,只是抑制病情而已。幾年來的心得,除了學會跟「它」和平共存,更重要的是,學會謝謝自己經歷這些痛楚,更能了解病人的無奈,在看診時更能以同理心來傾聽,除了醫療,同時給予精神上的建議。
我想起他在《皮膚的醫學美容與保健》一書中強調的:「醫師是朋友,不只是一位治病的人。來門診就當作是來探望一位朋友,順便看看自己的身體健康有沒有問題,以這樣的心情看病,就顯得輕鬆多了。」
翻讀著書頁裡的一字一句,我才見識到,一位真摯深情的儒醫,可以醇厚到什麼程度。
年輕時買下《皮膚的醫學美容與保健》這本「皮膚的百科全書」,是因為當時很少專書專章討論我一直深以為苦的蕁麻疹。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作者李育享,就是改名以後的李洛淳。
據說,他改名是因為新名字對小白兔的未來,比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一個父親對於女兒的愛,究竟可以多深又多長,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不過,愛本來就不是用來研究,只適合收藏與吁嘆。
這時,卸下名醫光環,彷彿我又看見,恬靜從容的李布衣,步履悠然,在清簡現世裡,收藏著美麗而私密的歡愉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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