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店座落在社區中寧靜的巷弄，
從巷子口拐出去便是車水馬龍的主要道路，
平常日的車流總是絡繹不息，尤其是上下班的尖峰時刻，
都市人往往是討厭這樣擁擠嘈雜的生活，
但卻也害怕自己與這紛亂的洪流脫了軌，
像是沒有目標遊蕩在世間的魂魄，
所以不得不讓自己跟著走上這已經被決定的軌道，
生產線般地往既定的方向前進。
雖然是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但我卻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擁擠時刻。
在黑森林咖啡店的工作算是我進社會的第一份正職，服務業的關係，
加上老賴雖然定下了開店時間，卻從不真的會在那個時間準時到店裡，
於是我像是代理店長般，可以自己決定想開店的時間，
不過畢竟拿人家的薪水，我只有一次感冒無法準時去開門的例子。
那次打電話給老賴請假的時候他居然還沒睡醒。
「阿…是喔…啊～～」老賴打了個呵欠，「那今天就特別休業好了，昨天喝太晚，我還想睡，那你好好保重嘿。」
我還來不及回話就被掛電話了。「阿咧，老賴真是…」
也還好遇見老賴這樣開朗又善解人意的老闆，他從不過問我私人的什麼事情，每天來上班的時候總是會先讓我悠閒地吃完早餐才開始一天的工作，反倒是我會一直跟老賴吐露自己的心事，只是我沒勇氣跟老賴說自己的性向。
不過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如果是老賴的話，搞不好他早就知道了。我鄉愿地想。
於是我總在別人已經上班的時候出門上班，別人已經下班的時候下班回家，路上的人們總維持在一個剛好的濃度，讓我知道我生活在一個有人的城市裡，卻又不至於擁擠而難以呼吸。
「怎麼啦？」老賴一手拿著一壺滾燙的開水，邊專心地看著手沖咖啡杯裡漸漸隆起的小山丘泡沫，邊仔細地將開水倒入。
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往水槽裡狂奔而去，下午三點的店裡空無一人，從窗戶門縫裡滲進來的微光讓為昏暗的室內添了一點愜意的溫暖，我從發呆的空白世界裡回了神。
「啊。沒…沒什麼啦！」我慌張地想掩飾自己的手足無措。差點手滑打破一個盤子。
「你在緊張什麼啦？有什麼事情的話要不要跟老賴說說？老賴痴長著你幾歲，但還算是有些人生經驗，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啦，只是不見得中肯就是了，哈哈！」老賴頭也不回地跟我說著話，眼睛還是專注地看著那細細彎入壺中的水柱，晶瑩透亮。
「那個，嗯…就是阿，最近有一個好朋友一直在跟我商量他的感情啦，…」我假裝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般說著。
「然後呢？」
「嗯，」看老賴沒有什麼異樣，我又繼續說著。
「嗯，就是那個朋友他以前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本來有機會在一起，不過他喜歡的人因為一些原因就沒辦法跟他在一起了，他難過了很久，每天都像是行屍走肉般地生活。…」
「是喔，然後咧？」
「嗯…因為他剛大學畢業，也不想考研究所，」我一邊小心地措辭，一邊敘述著事情。「所以就想說去當兵，不過當兵的時候，陰錯陽差地又跟他聯絡上，後來就在網路上慢慢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有時候他累的時候，或是心情不好，就會出現在網路上，跟我朋友聊天，而且他平常都不會出現，只有在深夜裡才會用MSN敲我朋友。」
「嗯嗯，那這樣聽起來不錯阿，好像感情有慢慢回復的感覺。」
「對阿！可是問題就出在我那個朋友後來退伍的時候去一間咖啡店上班，遇到一個感覺還不錯的男…阿，我是說一個感覺還不錯的同事啦～」差點說溜嘴，我趕緊修正。
「嗯嗯，然後呢？」老賴放下手中的水壺，轉過頭來笑瞇瞇地看著我，饒富興味地聽著我說。
咖啡香漸漸在店裡蔓延開來，我繼續說著。
「嗯，那個同事對我朋友很好，就感覺還蠻照顧他的，因為他是新手嘛，雖然說自己比那同事還要早進店裡，可是那個同事另外的工作經驗比他豐富很多，所以反而那個同事變得像是前輩一樣的。」
「喔，那你朋友的心裡是怎麼想的阿？」
「我也不知道阿…阿…我是說我朋友也不太知道，所以沒跟我說…」我看著門口悠悠地說道。
「不過你應該還是很喜歡之前那個男生吧？」
「對阿，他心裡一直有為他留著個位置，希望他如果在外面玩累了還是怎樣，可以偶爾想起他，然後回到他身邊休息。不過他最近因為這個同事有點心煩。」我嘆了口氣。
「是喔？為什麼？」老賴笑著問。
「他們有時候會一起出去玩，旅行什麼的，感情還蠻好的，很像小情侶…」我有點訝異我居然是這樣定義我跟江毅的關係。
「只是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吧，我朋友不太知道，而且最近他同事對他怪怪的，就不太理他，有時會因為小事情小吵架。」
「嗯，你朋友的同事知道你朋友心裡有喜歡的人嗎？」
「知道阿，不過我朋友知道自己跟那個最喜歡的人是不可能了，所以也只是把他當成一種很遙遠的回憶一般的存在，我想，他也許兩個人都很在意吧，只是在乎的感覺不一樣。」
「不過我覺得，已經打結的東西放在心裡太久的話，過太久會打不開喔？」
老賴打開棚架的櫥窗，拿出兩只咖啡杯。將滴露好的咖啡緩緩倒入藍白色相間的咖啡杯中。遞給我一杯，我握在手心，好暖。
「阿？」我楞著。
「嗯，我覺得阿，每個人的心裡都是很擠的，大概除了自己以外，就只能再放一個人左右的那種程度。你朋友現在心裡有一個打不開的結，因為打不開就放在那邊，等到時光蹉跎，風吹日曬，生鏽之後就更難打開，於是只好把他埋起來，假裝看不見，不過心裡還是希望有人進來跟自己擠一擠的吧？」
「嗯…也是。」
「那你想，如果有一個新的人進來的時候，想坐下來，卻發現屁股底下有一個尖尖突突的東西，…」老賴笑了一下。
「…你好糟糕喔，請你暫時不要跟我講話。」我笑著用了BBS的典故。雖然我知道老賴應該聽不懂。
「哈，什麼啦，有一個東西在屁股底下不是也很難坐嗎？不過這個新來的人因為比較怕生，可能他也不敢講吧，怕被主人趕出去，所以只好一直忍耐著不說，不過你想想，如果是你，坐久了，還是會覺得很奇怪吧？不舒服阿。」
老賴繼續說，「所以那種情緒就累積到一種不得不說的程度。」
「然後就爆炸了嗎？」我說。喝了一口老賴遞給我的咖啡。好酸。
「似乎是那種樣子喔！」老賴喝了口咖啡。「嗯嗯，今天的酸度剛好。」
「可是我比較喜歡不酸的，加一點牛奶更好。」我岔開了話題。
「這就是大人的味道阿，跟戀愛一樣，苦苦酸酸的，不趕快趁熱喝的味道會變質，就難喝了。」
「咧，自以為。」我又啜了一口，酸味漸漸在嘴裡和口水中和，和苦味相襯著。
「呵，所以趕快幫我轉告你朋友，不快一點打開結的話，好男生是不等人的喔！」。
「喔…啊…？啊…！」我有點不太明白為什麼老賴講了這句話，卻忽然恍然大悟，幾分鐘前，老賴問了一個很心機的問題，而我掉進那個陷阱。
「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我感激地看著老賴，這算是我人生第一次跟不是同志的人出櫃嗎？
「我也不會跟江毅說的。」老賴調皮地對我眨了下眼睛，一口飲盡了手中的黑咖啡。
我瞪大著眼睛看著老賴，嘴巴張開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忽然門上的風鈴晃蕩了起來，老舊的木門被依呀推開。
「你好阿！」老賴轉身過去熱情地打著招呼。「隨便坐阿！」
我從櫃臺後面偷偷窺視，門外的日光輕曳進昏暗的店裡，一個高瘦男子的身影從門外逆光踱了進來。有點刺眼。
「一杯熱可可。」有點低沈的聲音，帶著一點點屌屌的感覺。有點像是江毅，但可以肯定不是，他只有第一次是這樣耍帥登場，更何況他現在在學校。但為什麼我會覺得似曾相似？
看著他漫步踅至櫃臺，逆光的身影漸漸清晰，疊合成一個熟悉的臉孔。
我睜著銅鈴般大的眼睛，征征地望著眼前這個不知道盼了多久卻又不敢奢望的身影。
是阿光。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