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政治人物,也是軍事家、文學家。他的掘起給漢末從宦官、外戚干政,到軍閥割據等一系列紛擾動盪的政局,定下了新局。此即歷史上奇詭多彩的三國時期。
才氣過人的曹操留下的詩篇雖然不多,但篇篇俱屬佳構,後人評價遠在當時的建安七子之上,道理何在?我們知道文學作品之所以能感人肺胕,除了作者的文采與胸豁以外,更須是出之以真性情,方能引起讀者共鳴。曹操的詩篇所以能為後世傳頌不竭,當然也不可免的俱備了以上的特點。後世批評家讚嘆:「曹公古直」,「古」字,形容他的文采樸實;「直」字,當然是指他為文能切中性情了。
曹操的詩篇中,最為膾炙人口,堪稱代表作的當屬對酒當歌的「短歌行」一詩了,後人說他這一首四言詩是「雄奇幽邃、深不可測」。「雄奇幽邃」固然,但何以「深不可測」?愚見以為詩作所以撲朔迷離,通常是作者有難言之隱;然縱是難言,曹操為文果出諸肺胕,則試著以他的真情面為切入點來解讀,應該不是沒有脈絡可尋。
有關本詩的詮釋其實早有定調,一般來說多認為主旨是在求才納賢,這一點個人不敢完全否定,只是綜觀全文基調,卻彌蓋著一層鬱悶之情,此又似非求才以圖奮者所應有。而以曹操城府之深,若說他在以求才為訴求的表象底下,借機宣洩著隱藏在心靈底層的另一種苦悶,似也可能。本文試著透過這首詩來解讀曹操心中的苦悶。
「短歌行」全文如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嚥,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其結構每句四字,四句一個段落,總共八個段落。第一、二段落起筆相當簡明,故略過不談,直接從第三段落談起。
第三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前二句借自詩經。由文意看來作者有一個縈繫的對象,全詩也因此蹦起了張力。那麼重點就來了,這令曹操掛意的對象究竟是誰?一般說來不外認為是劉備、孫權、荀彧或劉琦(劉表長子)等人。但以曹操的氣慨與當時的位階,這些對象的份量與關係似乎都太牽強;也有解釋成泛指當時的人才,這樣的說法,似乎又太空泛;借用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的評句,就是太「隔」了。個人認為曹操這首詩的重點是在述志,從這個角度去觀察,最可能的一號人物究竟是誰?管見以為有一人倒是挺適當的,這人就是漢朝最後的帝王--獻帝。提到獻帝必然有人要大搖其頭的認為他不過是曹操玩弄於股掌間的傀儡,根本不值曹操一顧,怎麼當得起這位子?因此有必要做說明。
獻帝原為陳留王,他不是備位的儲君,儲君是他哥哥。靈帝死時立太子為少帝,來不及建元,就被董卓廢了,董卓改立陳留王為漢皇帝,當時難兄難弟二人,哥哥十四歲,弟弟則只有九歲。獻帝登基年號初平,四年後改元興平,再二年曹操趁董卓死後的亂局,到洛陽迎得獻帝並遷都至許,改元建安,開啟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局面。此舉,讓曹操由地方政權的領袖一躍而成為掌控中央的要角,曹操若要回顧平生,必然會引此為成就一生功業的里程碑。
曹操做本詩應屬晚年,有可能在征吳前後,而以後的可能較大。赤壁之戰為建安十三年,當時獻帝應為二十八歲,方當青年,而曹操則已五十四歲。獻帝從從十五歲開始的人生主要學習階段,皆在曹操卵翼之下長成。「青青子衿」指的是青年學子,這一點就合了詩意。「悠悠我心」是指長者期於晚輩的心情;雖說名份上獻帝為君曹操是臣,但曹操把三個女兒嫁給了獻帝,二女兒曹節封后。若依成見,可能會認為她們倚曹操為靠山,理當跋扈而輕悔獻帝。但其實不然,曹操家教謹嚴,曹皇后賢慧有名,據說當曹丕稱帝,派人入漢宮索討玉璽時曹皇后堅持不與,後來爭不過了只好把玉璽拋擲於地,詛其兄之必遭天遣。此事雖未刊於正史,但有此傳言也可想見她是極為維護夫(漢)家地位的。總之,曹操是丞相,但也是國丈,他想到十餘年來兩人之間臣非臣、親非親的恩怨糾葛,既感慨又難以言說,故藉引鄭詩風雨三章裏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來排遣。岳父對受他扶持的女婿,這樣的用詞既妥切又娓婉,也虧得曹操能曲而用之。
本段的末二句「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應是曹操自創,但與引用詩經的前二句卻做了巧妙的結合,難怪後人要讚說:「熱腸餘情,八字之外,含吐紙上」。「但為君故」的「君」字,可以有多重解釋,不知是否為曹操伏筆?如果是,那就有趣了;第一個解釋,當然就是等同於第二人稱的「你」。第二個解釋,可以是專指一國之「君」的獻帝。再往深一層推,也可以不代表人,而代表事件;即令曹操「憂思難忘」的一個念頭--自立為「君」乎?這個念頭既難以告人卻又如骨哽在喉不吐不快。也難怪曹操要酒後沉吟,甚而藉詩文來一傾胸中鬱壘了。
曹操之所以要沉吟不決,可以從外在條件與個人意識這兩方面來推測。外在條件是:
一, 當時群雄未定,冒然把漢朝推翻了,必然引來眾家撻伐,對曹政權的安定沒有好處。
二, 自己不做皇帝,繼承的兒子必然會廢漢而稱帝的,路鋪好了早晚是曹家天下,何必急著由他來做?這也是他曾說過:「吾其為文王乎!」的由來。
至於個人意識,則大體如下:
一, 曹操二十歲舉孝廉,亦為儒士,儒家精神也拑制著他的人生價值觀。身為漢臣,若篡位為君,勢必留惡名於青史,這是好名的曹操不能不耿耿於懷的。
二, 曹操具備多方面才華,多才的人個性容易陷於矛盾。陳壽的三國志說他:「少時任俠而放蕩」;董卓專權,他散家財合義兵,理由是看不慣董卓的橫行;關羽敗時,他因敬佩關羽的忠義,寧可縱虎歸山;蔡文姬被胡人擄走十二年,曹操因與文姬亡父蔡邕為舊交,訪知下落後以黃金贖歸。由以上例子,可以窺知曹操為人有他執著於感性的一面,因此面對秉持不抵抗主義的獻帝,也極有可能讓他多了一些沉吟的份量。獻帝身當亂世,雖乏撥亂反正之能卻也深黯保身之道,當年年僅九歲的他眼看著哥哥只因講話結巴就被董卓殺了,這樣的陰影必然深植於心,讓他體會必須如履薄冰才能顧命;漢亡後猶能於封邑以山陽公終老可知一斑。反過來說,若獻帝自不量力,像伏皇后般老想與曹操作對,或像李後主般的弄一些「金劍已沉埋,壯氣赴草萊」的詞句來自欺欺人,大概曹操會一不做二步休,乾脆把他廢除了。
三, 曹操在他另一名篇「讓縣令」裏說道:「設使國家無孤,不知將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是實情;董卓有篡位之心,曹操惡之;袁術、袁紹有篡位之心,曹操亦皆惡之。這些人鬧到最後也都成為時人笑柄。曹操若自立為帝,豈非自貶人格於董、袁之流?這豈是以天下英雄自命的曹操所甘願得的。
第四段「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本段亦借自詩經,主要在自許政局穩固與人才濟濟。與前一段來合解,大慨可說是曹操在懷想當年迎獻帝都許時,獻帝尚是青青學子的年紀,而經過悠悠十餘載的耕耘,已經為國家創造出一個鹿鳴于野、人才雲集的穩固政局了。
第五段「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本段延續了第二段「憂思難忘」與第三段「沉吟至今」的調性,而前面加了「明明如月,何時可掇。」益顯其心內的掙扎;表面上是感慨時局將定而未定,暗中卻不無何時取大位的心計。
第六段「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嚥,心念舊恩。」本段在顯出自己心路的曲折;對漢家雖能尊容,卻每遭謗誹,言有不遜之志,如此相存,真是枉然。與賓客立論時政,雖不免多有勸進,但自己總是心念舊日漢恩,不能割捨。
第七段「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本段在描寫外在情境,卻不無觸景生情,內衷徬徨之意;長期以來戮力於軍政,無暇思考廢漢之事。現在局面初定,人心歸向,而自己年歲也大了,對於這終究要面對的事,不能不有所決斷。
第七段「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顯然的曹操最後總算放下了,不拘執於做皇帝,寧可效法周公,以服務天下為己任。周公輔成王是千古以來政治家以大事小、奉公無私的完美典型,曹操既拿來自比,那麼就必須有一個能匹之於成王的對象讓他輔佐,方合邏輯,此人除了獻帝之外,還能是誰?
曹操詩歌以述志為基調的所在多有,如秋胡行的末句為「歌以言志」,「步出夏門行」的末句為「歌以詠志」等皆是。至於本詩其基調顯然亦在述志--行將暮年的曹操由喝著悶酒而感嘆歲月不饒人,從而回顧自己從早期的挾迎獻帝以創新局,終於造就了人才眾多、幅員遼闊的局面;繼而再嘆有人蔑我不尊漢室,有人勸我早日稱帝,紛紛擾擾,憂思難斷;最後仰望明月,見棲烏徘徊而引回現實,意決不廢漢室的慷慨之情。而結句以周公自比,更可看出「青青子衿」的對象如果是獻帝,則前呼後應,言而有物,真能不負其為文「古直」的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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