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關「佛陀拈花,迦葉破顏」的傳法故事,是禪宗流傳下來的第一個公案。對於這則公案,歷來大師們有兩個態度去應對,一個是「不可說」,另一個當然就是設法加以闡述了。
最近看了一些禪門書籍,似乎對這則公案有了一個普世的答案,那就是佛陀是要暗示大家:法無所不在,就連一朵花裏也有法的存在。
這樣的解釋看來雖頗入理,但問題在於有人是因了理解而入禪道的嗎﹖
宋朝的禪師「無門慧開」留下了一本說法集「無門關」,其中有一段提到這則公案,常為後人引用。茲抄錄於下:
無門曰:「黃面瞿曇旁若無人,壓良為賤,懸羊頭賣狗肉,將謂多少奇特,只如當時大眾都笑,正法眼藏作麼生傳,設使迦葉不笑,正法眼藏又作麼生傳,-----頌曰:拈起花來,尾巴已露,迦葉破顏,人天罔措。」
由上面文辭,顯然大師無門望文生義,認為佛陀在靈山會上以拈花為題來考問大眾,而當大眾皆不知所以然時,獨有迦葉露出了「理解」的笑容,因此能得到佛陀的另類傳法。如此斧鑿,有失禪旨,因此無門沒有忘記把黃面瞿曇(佛陀)消遣一番,既說他是「懸羊頭賣狗肉」,又說他是「拈起花來,尾巴已露」。
現在,這裡出現了一個問題,佛陀拈花而「示眾」,是經意的還是不經意的行為﹖誰能肯定他在考問或沒有在考問什麼?歷史處處是偶然的鴻爪,如果換一個角度,用無心插柳來看待這一則公案,是否就既符得「羚羊掛角」之旨趣又可免沾「懸頭賣肉」之腥羶了?
身為天主教徒的吳經熊博士對於這一則公案曾經有一個另人激賞的妙評:「你也許以為這故事太美了,可能不是真的;我卻認為正因為它太美了,所以不可能是假的。」
文字有文字的障隔,我們不能強為「知解宗徒」,但是前人說過「詩無達詁」,對於這一則滿溢著詩意之美的人文宗教故事,也許,與其去強求正解,不如從其中汲取「美」的靈思,更覺有趣。
正文:
一個晴日,當早秋的陽光初臨大地,沒來得及讓草葉上的露珠消失,有幾名比丘即忙碌的在工作著。他們在佈置一個不很大的集會所;集會所在海拔千來公尺的山頭,可容百人左右。
這山名叫耆闍崛山,座落在摩訶陀國的王舍舊城東南郊。此刻天青氣朗,因暗夜而籠罩的山嵐已蒸騰為氣流,幾隻鷹鷲盤旋在天際。而向下眺望,越過了蒼鬱的林野,整個舊城裡外的風光正可盡收眼底。
不過塵世風光僅管明媚,比丘們可無暇欣賞;他們除了認真的清潔、打掃、整理座席與圍上布幔之外,更從附近的林中採集了美麗的鮮花將原本簡樸的集會所佈置得光彩而亮麗。而導師的座旁也特意的擺放了遠從山腳下的水塘裡採摘來的優波羅花;優波羅花苞經一夜的合眠,在朝陽催促下正漸漸的在綻開成美麗的花朵,花瓣因水份的滋潤而閃閃耀動著有勝於錦緞的金黃色光澤。
雨季剛過不久;因受到印度洋季節風的影響,緊接著四、五月的酷暑而來的淫雨連綿下了將近三個月,河水暴漲了,道路也泥濘不堪。因避雨而在僧院裏蟄居的比丘們,好不容易的挨到晴日,便像出了籠的鳥兒,紛紛上路,有的應邀傳道、有的托缽遊方、有的則到苦行林裏修行去了。而原在竹林精舍避雨的當世聖者──世尊佛陀此時便也移到耆闍崛山的窟院裏冥想與修持著。
一日,有幾名原在舍衛城的給孤獨園過雨安居的弟子,跋涉前來拜見佛陀,他們為著教義上的支節而起著爭論。佛陀聽聞兩方陳述之後,並不忙著解答問題,他靜默良久方才開口,卻要他們去傳告主要弟子們,幾日後在山頭上的廬迦集會;由於這些爭論,他擔心著教義上的言辭語句是否拘束了弟子們的觀點。
佛陀決定再一次轉動他那曾讓百萬人天齊皆憾動的偉大法輪了。
這一天,執事的比丘們佈置好會場後,便焚香靜坐,等候大家到來。而當佛陀以安詳的步伐領著諸弟子們從樹林裏的小徑繞出來的時候,守候著的比丘們趕緊下了階梯,把大家迎進了屋舍。
佛陀在眾弟子的恭迎下上了座席,弟子們則頂禮之後在下首個自尋位,盤腿坐定。
生、老、病、死,人間總有渡不盡的痛苦。
貪、嗔、癡,心田總有無止息的煩惱。
沙門別妻子與家國、棄功名與富貴;沙門身著糞掃衣、宿居苦行林、托缽以乞食。在修行中,他們戒除了物欲的煩惱;在修行中,他們革絕了情慾的煩惱。但是無論再怎麼努力,似乎總有一些該斷不斷的餘緒,在一干人那幽微飄渺的內心裏起伏著。現在,他們在靜穆中期待著佛陀的法雨像甘露般的滋潤他們的心田;幫助他們滌除那無明的煩惱,幫助他們航渡那究極的涅槃彼岸。
佛陀輕輕的調整了一下因歲月的侵蝕而略顯佝僂的背脊,垂首低眉,休息片刻;再用那慈藹中帶著無比智慧靈光的眼神安詳的環視座下弟子,彷彿要開口說話了;此時,他眼角餘光卻觸及了似乎閃耀著光亮的某種東西,循著亮光佛陀看到了座旁的優波羅花。一時間佛陀注視著花,然後他不覺拈起花來,靠近鼻端輕輕嗅著。
空氣中飄逸著淡淡的優波羅花香。
一縷光景從佛陀塵封的記憶底層輕輕閃過;往昔歲月裏的年青太子,園林裏種著滿池的優波羅花,微風搖曳著美麗的花影----。
迦葉在座,怡然看著佛陀--他素所敬仰的導師;他看著佛陀環視眾人、看著佛陀俯首拈花、看著佛陀輕嗅著花、看著佛陀一心一意的在注視著這由梵天的大覺意識所精釀出來美麗妍魂。佛陀的表情在不知不覺間卻起了微妙的變化;迦葉眼中出現了他這一生從未見過的一種景像--人與花之間在全然的相契中滿溢著情感與真性的交流;不、不僅只是交流,而是非我非他的渾然一體;花就是佛,佛就是花;彼此交相欣悅著,交相讚歎著,交相流動著,卻又交相融合著。
這一切美、一切善與一切真的景象,彌天遮地的填滿迦葉胸臆,不過才僅只一瞬,卻又不疾而速的在變幻著;它幻化成一片輝光、幻化成一道光環、幻化成一點晶光。
晶光澄澄的閃爍在迦葉那已然萬古冥空腦海中,如幻似真。
晶光迅又爆炸了。梵與不梵,一時俱滅-----。
苦行頭陀摩訶迦葉在存存然、無邊無際的酣暢中,不期然的綻開了容顏。
佛陀抬眼,再度環視眾人。他笑意餘漾的掃過一雙雙恭敬的、聶服的、期待的、若有求得的眼神,最後棲止在一對微笑的眼睛上。那眼睛嵌在一個因歲月的蝕刻而滿佈縐紋的老人臉上,那眼神在看似失焦的迷離中卻有著遠超於視覺所需的清亮;那眼神深邃如通向永恆的窗口;那眼神無求於他的任何擔待也無須是他的任何擔待;那眼神像一洼清水,映照著佛陀手中美麗的優波羅花、映照著佛陀、也映照著那眼神的主人--迦葉自己。
佛陀終於開口說話了:「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
下一年的游行,佛陀下了耆闍崛山,渡過恆河,在通往西北的道路上緩慢行化著。此此行的目標並沒有明示;不過,如果行程不變,佛陀終將返抵他久別的故鄉。
佛陀沒有踏上故鄉的土地,一個月圓之夜,在拘尸那揭羅城郊的沙羅雙樹下、滾滾塵砂的道旁,佛陀走完了他人間的最後旅程。
七天之後迦葉趕到,他沒能見上佛陀的最後一眼,卻據說佛陀把兩腳伸出棺外而示現於他--我知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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