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雨季了。
雖然馬來西亞長年有雨﹐但一年之中總有幾個月﹐幾乎天天下雨﹐空氣中總是飄著下雨時候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
我站在店門外﹐仰望灰矇矇的天空。
雨很大﹐像無數的細線一樣落下來﹐打在人行道上﹑馬路上﹑車輛上﹐還有翻著垃圾桶的小黑身上。我緩緩伸出手﹐接住沿著屋檐邊滴落下來的雨水﹐像淚滴。沁涼又滾燙。
店裡﹐依舊是那首無名歌﹐從門縫里慢慢流瀉出來。
好聽又悽美﹐是我對這首歌的評價。
不知不覺﹐又想起三個月前﹐天失去全世界的那天。
離開俱樂部後﹐我安靜地跟在天身後﹐走在我們熟悉的草坪上。
[至少,我有目標啊。]他保持微笑,眼里卻閃過一絲落寞。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天第一次彈無名歌的那天﹐說的一句話。
原來他的目標﹐是小言。
原來他的目標﹐是哥哥的女朋友。
原來他的目標﹐即將成為他的大嫂。
情何以堪?
走在前面的天忽然停下腳步﹐我走到他身邊才發現﹐他只要再踏出一步﹐就會掉進深不見底的山谷中﹐多虧堅硬的及腰欄杆擋住去路。
[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小言。] 天突然開了口﹐望著山下景物的眼睛里沒有焦距﹐[她是我哥的同事﹐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在一起。]
當時﹐瘋狂愛上大提琴的他無意間知道了小言會拉大提琴﹐於是就請小言教他。
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是﹐日久生情這句話竟會應驗在他身上。
他開始不自覺地期待著每天傍晚五點半到六點半的這段時間。
這一個小時里﹐小言會在她家等他﹐教授大提琴。
這一個小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我一直以為﹐工作狂的哥哥和小言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才會放縱自己去喜歡小言。] 天幽幽說著﹐[可是遲鈍的我始終沒有發現﹐我認識小言的半年後﹐他們就在一起了。我居然﹐一點都沒有發現。]
一直到今年年初﹐天發現自己再抑制不住自己喜歡小言的心情﹐終於在距離情人節的一個月前向小言告白。
[不要開玩笑了﹐我跟你哥在交往耶。] 酒吧里﹐小言喝得有點微醺﹐仍掩不住訝異﹐[你是不是喝醉啦?]
仿彿﹐有人給了天一個當頭棒喝﹐讓他瞬間醒悟。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在一廂情願﹐哥哥和小言﹐早就在一起了。
[哈哈﹐對啦﹐我是開玩笑的。] 他只好裝醉﹐卻是徹底心碎。
[這種東西怎麼可以亂開玩笑啊﹐真是的。] 她明顯地松了口氣﹐輕輕地打了他一下。
這一下﹐讓他的世界﹐碎成千千萬萬片。
一對男女從我面前奔過﹐被男生牽著的女生小聲地尖叫著。
他們停了下來﹐跟我躲在同一個屋檐下﹐距離我五六步之遠。
女生很快地拿出包包里的紙巾﹐抽出幾張﹐抹掉男生臉上的水珠。而男生則忙著拍掉女生長髮上的雨滴。
直到我也伸手抽紙巾把他臉上的雨珠擦掉﹐他才從我眼裡看見自己的狼狽。於是﹐我們輕輕地笑了。
[果然下大雨的時候跑越快就越容易變成落湯雞啊~]他大笑著。
忽然懷念起天當時爽朗的笑容﹐好像很久都沒見過了﹐這三個月來﹐他的笑充滿了苦澀。
[飯還是照吃﹐覺還是照睡﹐我很好啊。]
記得上個星期﹐天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把時間算了算﹐就是他說放棄了大提琴的那時候。[所以﹐你才會決定再也不學大提琴了?]
放棄大提琴﹐就等同於放棄小言吧。
他點頭﹐[幸好她愛上的﹐是哥哥。]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天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和語氣﹐難過卻又慶幸。
難過自己心儀的女孩愛上的不是自己。
慶幸自己心儀的女孩愛上的是自己的哥哥﹐那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可是我真想不到﹐哥哥會選在今天求婚。] 天的聲音痛苦而沙啞。如果事前知道﹐我想他今天絕對不會出席那個派對。[小書對不起﹐我利用了妳。]
我搖頭﹐眨眨乾澀的眼睛﹐淚水涌了出來﹐凝在眼眶里。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今天帶我去﹐是為了向小言證明當初那個表白真的是一個玩笑。但是我一點都沒有生氣﹐我知道他的苦衷﹐我知道的。
半晌﹐他拉起我的右手﹐摘下我長期戴在中指上的一枚銀戒。
那是我半年前﹐在夜市里買的便宜貨﹐沒有任何花紋﹐很簡單的設計﹐而我就是喜歡它夠簡單。
我看著他把戒指放進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幣﹐放在手心里。自己吹口氣﹐張開﹐硬幣不見。
我錯愕地看著他﹐他臉上的苦笑﹐逐漸擴大。
他摸摸身上的口袋﹐然後用手拍拍我的頭頂﹐收回手﹐吹口氣﹐張開。
我的戒指。
與浩林不同的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用布蓋著。
[那個魔術﹐是你教他的?] 我倒抽一口氣﹐未免太諷刺了。
天輕笑起來﹐點頭﹐把戒指交還給我。
[裡面在彈的歌很好聽耶~]女朋友小聲地讚賞。
我揚起嘴角﹐驕傲地想著: 因為是天彈的啊。
其實﹐更無奈的是他哥哥的婚後生活吧。
聽說他哥哥婚後要搬回家裡住﹐屆時﹐天要跟他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那才是真正難熬的日子吧。
[也許他只能默默承受﹐但是嫉妒這種小人情緒﹐會慢慢腐蝕他的腦袋。] 皇上語重心長地表示﹐[搬出來才是和平共處的唯一辦法。]
我把皇上的話轉告天﹐他聽完只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回應我。
婚禮﹐就在明天了。
天跟皇上請了假﹐他是伴郎。
[我是天的話﹐早就崩潰了。] 阿森這樣說過﹐[明明就很嫉妒﹐卻要裝做若無其事﹔明明就很難過﹐卻還要大方祝福。]
天聽了﹐也只是淡淡笑笑。
我不喜歡他那種表情﹐好像他什麼都無所謂。
好像別人傷害了他﹐他都可以欣然接受。
很長的沉默之後﹐他開口喊我的名字。
[妳在想什麼? 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 我抬頭看他﹐[如果你掉下去﹐我該拼了命地拉住你﹐還是跟你一起掉下去。]
他驚異地看著我﹐啞然失笑﹐[妳傻啦? 妳又拉不住我﹐應該去找人救我﹐而不是跟我一起掉下去吧?]
[如果掉下去會讓你比較快樂﹐那麼我寧願跟你一起掉下去。]
他怔了一下﹐眼裡的訝異轉變成一種複雜的情緒。
[天﹐不要強顏歡笑。] 我依舊堅定地抬頭看他﹐[至少在我面前不要。]
風在我們之間呼嘯﹐吹亂了我沒綁住的長髮。
天沒有動﹐一直神色複雜地凝望著我。
風吹得我眼睛好痛﹐於是我閉上眼﹐用手揉揉﹐再順了順紛飛的髮絲﹐抬高右手往後﹐用手指圈著頭髮。
感覺天握住了我的肩膀﹐輕輕地把我拉向他﹐我踉蹌向前跨了一大步﹐天擁著了我﹐用力地。
我的右手依舊舉高﹐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擁抱而松開了手指。
長髮絲縷般散開﹐順著風飛揚。
[如果我早點遇見妳﹐該有多好?] 耳邊﹐他沙啞的聲音呢喃著。
聽見這句話﹐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心痛得沒辦法呼吸。
我緩緩地伸手回抱他﹐抱著他結實寬厚的臂膀﹐把淚流滿面的臉埋進他的肩窩﹐貪婪地感受他的溫柔。
天﹐那是相見恨晚的意思嗎?
你不知道﹐關於這點﹐我比你更加地希望著。
可是天﹐我難過的是﹐你那句話﹐用了 “如果” 兩個字啊。
雨勢轉小了。
那首悲傷的無名歌也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終於停止了。
[咦﹐那首歌停了耶。] 身旁的情侶竊竊私語著﹐[真可惜﹐我還想聽下去呢。]
我轉身推開門﹐把牌子翻到Open的那一面﹐望向天。
他剛剛把琴蓋合上﹐站在那裡﹐也回望著我。
他嘴角掛著淺笑﹐一如往常。
~ 一如往常﹐常常是種習慣的錯覺。
因為某些看不見的東西﹐也許情緒﹐也許決定﹐都在悄悄地改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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