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仙雯出乎我意料地來上班。
但是她整個晚上都不搭理我﹐甚至任何人﹐對顧客的笑容依舊﹐卻沒了真誠。坦白說﹐我很愧疚﹐試過好幾次想跟她說話﹐她只是木然地看我一眼﹐就轉身走開。
認識她這麼久﹐別說生氣﹐連心情不好她都不會表現出來﹐臉上總是掛著淺淺的微笑。所以這樣的仙雯﹐讓我覺得很陌生﹐也終於了解到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收不回。
[她完全不理我。] 我頹喪地趴在吧台邊﹐對著吧台里的天說。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仙雯也有脾氣。] 阿森插嘴道﹐[還很拗呢。]
[是我說得太過份了。] 我垂下眼﹐看著米黃色的吧台面。
[等她氣消就沒事了。] 天溫和地說﹐對我寬容地笑笑。
[妳和仙雯是怎麼了啊?] 和謙一頭霧水。
我無力地看他一眼﹐選擇沉默。我想﹐仙雯應該也不想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吧。
稍晚﹐皇上突然從廚房里走出來﹐在店裡四處張望。
天在臺上唱著音樂鐵人的[我只是想要] ﹐而我看著仙雯游魂般的樣子﹐我只是想要收回我說過的話。
皇上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樣﹐往門外走去。3分鐘以後﹐他用攬著哥兒們的方式﹐把一個男人帶進店裡。
等我看清楚那男人的臉之後﹐我倏地瞪大眼睛﹐急忙在店裡搜尋仙雯的身影。
是他﹐仙雯的男人。
而仙雯﹐突然消失了一樣﹐不見蹤影。
我跳下高腳椅﹐注意到天的目光﹐他看看我﹐又看看倉庫的方向。我點頭表示了解﹐然後往倉庫跑去。
[仙雯﹐妳在裡面嗎?] 我著急地敲著反鎖的倉庫門﹐可是沒有回應﹐[仙雯﹐妳出來好不好? 讓我們幫妳啊。]
[小書。。。] 終於﹐我聽見仙雯微弱的聲音﹐沙啞的。
[在﹐我在﹐妳先出來好不好?] 我轉動門把﹐然後看見小令拿了備份鑰匙跑過來。
小令把鑰匙插進門孔﹐迅速地打開門。
然後我看見了仙雯﹐蹲在地上背靠著牆﹐將臉埋在膝上﹐不斷飲泣著。
[仙雯?] 小令小心翼翼地出聲詢問。
[叫他走。。。] 她的聲音小聲地傳出。
我和小令對看一眼﹐不語。仙雯於是緩緩抬頭﹐她眼裡的悽楚震撼了我﹐那是絕望的人才會有的表情。
[我不想再見到他。] 她近乎哀求地說。
我走上前﹐跪在她面前﹐然後擁她入懷。
對不起﹐我竟然不顧妳的痛苦﹐還口不擇言地傷害妳。對不起﹐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應該這麼說﹐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那男人的出現。
[仙雯﹐堅強一點。] 我跟她一起哭了﹐[妳要表現給他看﹐妳會好好的呀﹐讓他知道﹐沒有他﹐妳楊仙雯一樣好好地活著。]
她只是在我肩上哭著﹑哭著。
小令沒有哭﹐卻也紅了眼眶﹐說著﹐[妳要好好珍惜自己﹐然後把他藏在心底﹐堅強快樂地活下去才對。]
門外﹐天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了進來﹐聲音很輕柔﹐[該是妳的。]
仙雯忽然平靜下來﹐靜靜地聽著那個歌名。
我稍微放開她﹐看著她無神的眼睛。然後緩緩地﹐她站起身走了出去﹐我和小令狐疑地跟在後面。
倉庫位在舞台左側﹐而那男人坐在舞台右側﹐面向倉庫而坐。
所以我們一走出來﹐那男人就看到了仙雯。
他們四目相對﹐沉默不語。
而天唱的那首歌曲﹐飄蕩在他們之間﹐輕輕地﹑觸動人心地。
點了兩杯可樂 妳嘴角還是苦澀
成全他的自由被鬆綁了 妳卻被捆住了
幸福被留級了
也許給愛是甘願的 哪天他才會懂得
想到他體貼的對象 不只妳一個 妳算什麼呢?
說穿了每段愛都值得依依不捨
可惜啊誰能說對那應該是妳的
心碎了紅著眼看那段拉拉扯扯
除了妳誰有資格決定妳是犧牲者
天亮了他走了妳選擇什么性格
聰明人才懂得該妳的才是妳的
這首歌唱不完戀人的曲曲折折
幸福并沒有 非誰不可 的角色
那男人垂下了眼﹐神情歉疚而無奈﹔仙雯卻笑了﹐哭著笑了。
[謝謝。] 她輕輕地說﹐輕得只有站在她身邊的我和小令聽到﹐[謝謝你﹐曾經愛過我。]
我摟緊她的肩﹐安靜陪伴。
[雖然﹐你終究不該是我的。]
早上九點鐘﹐我走在前往仙雯任教的幼稚園路上。
昨晚﹐天唱完那首歌之後﹐仙雯就先走了。剛剛去她家﹐又沒人在﹐我猜想她應該去上班了吧。
[那男人是我的朋友﹐很多年的好朋友。] 昨天晚上﹐皇上在打烊之後﹐這樣對我和天說。
[那你。。。] 天聰明地不說下去。
[我知道他和仙雯的關係。] 皇上吐出一個煙圈﹐承認。
[那你還把他帶來店裡?] 我提高聲調。
[他說他想再見仙雯一面﹐看看她怎麼樣了。] 煙霧飄渺之中﹐皇上的臉忽隱忽現﹐顯得很滄桑。
[他老婆很強勢﹑很霸道﹐在生下第一胎之後變本加厲﹐讓我這個朋友疲於應付。兩年前吧﹐他忽然說他遇到了一個跟他老婆完全不同性格的女生﹐很體貼﹐很顧慮別人的感受﹐是他小孩的幼稚園老師。他說他對這個女生有特別的感覺﹐我還叫他考慮清楚﹐結果幾天後他就告訴我他們在一起了。]
皇上瞇起眼睛﹐又抽了口煙。
[他怎麼可以去招惹仙雯? 他是有家有老婆有小孩的耶!] 我很生氣﹐這種人簡直不配做人。
[我勸過他﹐但是他聽不進去。] 煙霧趁著皇上說話時緩緩飄出﹐[後來我才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那女孩是仙雯﹐但為了不使她尷尬﹐我裝做不知情。]
[你既然知道了﹐你應該勸勸仙雯啊。] 我不敢相信皇上竟然默許這種事發生。
皇上卻微笑起來﹐沉默地看著我。我皺眉回望他﹐茫然。
好半晌﹐皇上才開口﹐問了一個讓我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小書﹐妳沒談過戀愛對不對?]
我看著他﹐遲疑地點頭﹐這跟我們剛討論的有什麼關係啊?
[那妳一定體會不到那種心情。] 皇上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像是想起了某個特別的人一樣。[那種不顧一切﹐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的心情。]
[原來皇上早就知道了啊?]
幼稚園里﹐正值下課時間﹐小朋友全都擠在園中小小的游樂場里玩鬧。仙雯拉著我﹐在面對游樂場的長椅上坐下。我告訴她皇上昨晚說的話﹐她卻只是這樣淡淡地回答我。
[仙雯﹐我想跟妳道歉﹐我不該。。。]
[小書﹐不要道歉﹐妳沒有說錯啊。] 仙雯打斷我的道歉﹐她微笑著﹐誠懇地說著﹐[也多虧了妳的直腸子﹐才讓我認清自己有多麼愚蠢。]
我盯著她﹐激動地說不出話。
[真的﹐不要道歉﹐我知道妳是為我好﹐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啊。] 擔心我不相信﹐她又強調一次。
我伸手攬著她﹐感動地紅了眼眶﹐善解人意的仙雯。
[可是小書﹐即使我和他結束了﹐我依然沒有辦法擺脫我的罪惡感。] 耳邊﹐仙雯說著﹐[面對這些可愛天真的孩子﹐我真的覺得齷齪。]
我放開她﹐這形容詞果然令她耿耿于懷。她笑了笑﹐望向游樂場。
[那是他兒子。] 她指著場中一個滿場飛的小朋友說。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小男孩有著一張紅撲撲的可愛圓臉蛋﹐笑聲很響亮﹐看得出來是個很開朗的孩子。
[妳說﹐我當初怎麼會那麼沒良心﹐強行佔去他爸爸一半的心?] 仙雯的焦點一直跟著那孩子﹐直到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喃喃說著﹐[做完這個月﹐我就會離開﹐我真的沒有辦法﹐再面對這些無辜的孩子了。]
我無語﹐這個節骨眼上說什麼都可能傷害到她。
可能﹐離開也是個療傷的好方法。
倏地﹐從游樂場那裡傳來孩子的哭聲。仙雯回神﹐第一時間就往孩子那跑。我跟在後面﹐看見那男人的孩子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澤乖﹐怎麼哭啦? 跌倒了嗎?] 仙雯在孩子面前蹲下﹐拍著他身上的沙塵﹐一邊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口﹐一邊聽著週圍其他小朋友陳述小澤跌倒的經過。
孩子卻在這時候停止了哭泣﹐看著仙雯破涕為笑。
[小澤已經六歲了﹐明年就要上小學了﹐再哭就羞羞臉了。] 聽完小朋友們的說法﹐仙雯依舊蹲著﹐與站著的小澤平視﹐[跌倒並不羞恥﹐羞恥的是跌倒了卻沒有站起來。在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知道嗎?]
對著一個六歲的小孩﹐仙雯也不管他到底聽不聽得懂﹐就霹靂啪啦說了一堆道理。然而我很清楚﹐這段話她是說給自己聽的﹐‘羞恥的是跌倒了卻沒有站起來’ 。
孩子懵懂地眨著天真的眼睛﹐望著眼前的老師﹐似懂非懂地點頭。
[知道了﹐雯雯老師。] 說完﹐他乖順的擦掉眼淚。
仙雯摸摸他的頭﹐微笑著站起來。
[他們好像都很喜歡妳嘛﹐] 我把手背在身後﹐優哉地對著走向我的仙雯說﹐[真的要辭職嗎? 妳捨得?]
她的神情黯然﹐說捨得是騙人的﹐但是她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尤其是對著小澤。[我還有什麼資格教他做人的道理?]
我沉默了﹐我們安靜地往回走﹐聽見身後的孩子群有了點騷動。
[我喜歡雯雯老師!]
身後突然傳來孩子稚嫩的嗓音﹐說著這樣的話。我和仙雯停下腳步﹐狐疑地回頭﹐那孩子看著仙雯﹐紅著臉。
[老師! 我們剛剛說他羞羞臉﹐喜歡女生!] 旁邊小男孩一號這樣說。
[對啊﹐他還不承認!] 小男孩二號這樣說。
[後來他說他不喜歡女生﹐可是喜歡雯雯老師。] 小女孩一號小聲地說。
仙雯愣在原地﹐而我就趁機說﹐[可是雯雯老師也是女生啊﹐那小澤就不喜歡雯雯老師了嗎?]
小澤怔了一下﹐然後很認真地回答﹐[我還是喜歡雯雯老師!]
仙雯的淚已經盈滿眼眶﹐稍一眨眼就會潰堤。她走到小澤面前﹐緩緩蹲下﹐再次與他平視。然後她伸手環住那孩子﹐輕輕地擁著他。孩子咯咯地笑了﹐而仙雯的淚潸潸而下﹐滴落在孩子的肩膀﹐濕潤了他的衣衫。
陽光忽然變得無比柔軟﹐綿綿灑在擁抱著的兩人身上。
這一刻﹐仙雯用眼淚洗去了她的罪惡﹐而我知道﹐以後的仙雯一定會是個全新的楊仙雯。
意外地﹐右手邊的大門外﹐我看見了那男人。
他望著他們﹐無聲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然後又說了三個字﹐[我愛妳] 。
~九把刀說: 就算跌倒﹐也要豪邁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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