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很短,總共只有十四個門牌號,中間一個估計有三戶門面的公園占一個號碼;而且巷子很「單薄」,四層公寓的對面是一所國中的教室和操場。
以前走這條巷子常因為買麵包;麵包店收起後,是為了去公園運動、遛狗或跟小農買菜。
常常走得漫不經心,但有時會被美麗的花撞到。巷子的樹都有年紀,樹幹粗大,葉子茂盛;鳥雀集會時,聲勢不輸國中下課時「鴨公」的呱噪--有人以鴨公來形容國中少年變調的嗓子。難得的是,紅磚道上幾個長形花圃,雖是公共空間,但住戶把它們打理得很不錯,種喬木如沙漠玫瑰、石榴、竹子、槴子花(雞蛋花)之外,有人種了滿滿不同品種的蕨類--也可能是自己蔓延、擴充版圖;有的讓長春籐攀上粗大的樹幹,有人種迷迭香、左手香。……對那些花圃,我也曾小有貢獻;有一陣子,家裡的盆栽過剩,我把土壤裝袋,趁遛狗時拿去傾倒在凹陷處,或覆蓋在浮出土面的樹根上。沒料到家裡的土帶有馬齒牡丹的種子,大樹下開出鮮麗的小花;一時覺得像巨人腳上搽了指甲油呢。
讓我眼睛一亮的是,忽然看到桃紅色蜀葵或大朵的絳紅色牽牛花;前者開在種花人細心搭築的枝架上,後者蜿蜒攀爬上樹幹。晨光中,與這樣的美麗相遇,心裡充滿感激。不過,含羞草應是自己來投靠。見到它們,我常蹲下來「逗弄」兩下,給它們練膽。有一次又蹲下來時,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婦人說,「真欣羨你有法度按呢跍(蹲)落來。」說她膝蓋不好,蹲下、站起很難。我經常和這位婦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相遇,從道早安到寒暄:「你今天出門比較晚」、「你戴烏目鏡真時行」、「我頂禮拜去開白內障」。兩人雖然連名姓都不知,一大早這樣的問候卻開啟了溫暖的一天。
那時刻,多數人尚未起床,比較常見到的是一戶養狗人家。男主人有時在院子練習高爾夫球推桿,有時去公園遛雪白、腦袋修得圓滾滾的比熊犬。
巷口的咖啡連鎖店最有存在感,即使沒有客人,咖啡香也一直都在。新冠疫情後,開店時間晚,早晨經過,只看到鐵捲門上大大的墨色塗鴉;像抽象水墨,還挺好看,應該是有兩把刷子的人才畫得出來。
最神奇的一次是,我在巷口等紅綠燈時,一個女子看著我手中從公園撿來的幾個像大梨的第倫桃,問我是不是劉靜娟?我訝異,是我臉友嗎?不是,她沒有臉書。她說讀過我的文章,猜測我就住在她家附近;而且,大約作家才會撿落葉、落果(?)。
在我這種連左右棟多年鄰居都辨識不清的人眼中,她簡直是外交家;每次我們站著聊幾分鐘,擦身而過的人她幾乎都認識,可以告訴我她/他的背景;巷裡一家幼稚園的美國女老師,也熟悉,告訴我老師來自哪州,上個月新到任。她還有一個美麗的誤解,以為我什麼都能寫,不時推薦素材和人物,帶我去她近郊的老家看她家保存完好的古早紅磚灶和果園。……
有一次,朋友稱讚某人日子過得優雅,說她把雞蛋花泡在水盆中。我說這個我也會,清晨我在巷子裡撿到的花最新鮮,我把它們泡在陶盆裡,還是小時候母親用來磨味噌的陶盆,有歲月雕紋的。
對槴子花有感,可能是峇里島旅行給薰陶過的關係。在那兒,每日晨起在充滿熱帶植物的旅館庭園中散步,就看到工作人員把一朵朵花仔細的插/擺在每個石雕上。石雕有美女、青蛙、象、蜥蜴,和各種造型的神;再風霜的石雕都變得嬌媚起來。
服務生鋪床,枕上、床單上也總放著一朵雞蛋花;彷彿峇里女子跳舞時那分流動的眼波。
這條迷你巷子還有一棵辛夷,很高,樹前立了小金屬牌子,說明它的原產地、別名木蓮、木蘭。上了花鳥課後,每逢花期走過,我就站住仰望:它外紫內白的花瓣簡潔大方,也比較容易畫。
但是,運動過後離開公園,走上巷子的紅磚道,我常必須做腦力測驗,想著剛才和我打招呼的女子叫什麼名字?我們曾一起參團旅行,她總是最後一刻登機,說她有幽閉恐懼症;後來卻悄悄跟我說,其實是爭取時間在免稅店流連。兩天後,我才終於想起她的名字。我對狗族有興趣,喜歡給公園裡的狗點名:柴犬、柯基、台灣烏狗兄、黃金獵犬、拉布拉多;但那隻棕黃色與白色混雜的,一時想不起牠是哪一族。走完紅磚道了,才想到牠是米格魯。這種費思量的事多了,巷子儼然成為我的考場;兒子跟我說:「下次你遇到瑪爾濟斯,不要說人家是馬爾地夫。」
不久前,意外在公車上遇見搬走很多年的麵包店老闆娘,她和我一起下車,說去熟食店買兩個便當。「從天母回來買便當!」我訝異。她說不是特地啦,有事回到老社區,順便。「想念舊口味。」
我也常想起她,以前去買麵包,也會逗逗她那隻膽小、被放在椅子上就不敢下來的博美犬。老闆娘個子小,經常笑瞇著眼,看著就很慈祥;國中的孩子喜歡跟她調皮。「總共三十五塊,找我二十塊。」「予我五十,找你二十?想欲唬我?」「我是考考你。」「我的算術敢會輸你?」甚至有學生在教室二樓隔著巷子對她沒大沒小的吼:「跑去後面那麼久,也不看有人要來買麵包!」
她不時要去後面看看九十多歲的公公,說自己幸好聽力好,聽得到老人家的動靜。現在,她也快九十了吧?
租她房子的,是一家設計公司,租很多年了。每逢耶誕,小院子裡就會有一個獨創的耶誕樹裝置藝術。現在擺的是一個廢鐵拼組、高高瘦瘦的雕像,在我看來像唐吉訶德。清晨去公園,來回經過,我就跟他說:「早安,唐吉訶德。」「唐吉訶德,再見。」原先他戴有一串不知是什麼樹果的紅色珠珠,添了幾分諧趣,後來不見了。
因為新冠疫情,不去運動,很少出門;今天要去公園邊陲的小店買青菜水果,才再與他打個照面,我跟他說:「唐吉訶德先生,保重,要健康喔。」
不曉得要不要拿一個口罩給他戴上?
2022.11《鹽分地帶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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