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猝逝後，我在他的抽屜裡發現的「古物」，包括祖父的一塊玉和他的賣身契。
賣身吉書是一方紅布以工整的毛筆字寫的。
上面略謂：
福興庄江將同妻張氏家年五歲名喚阿水的二男，因八字與父母不相契合，情愿將他賣與陳厝厝庄劉邦官為嗣，銀肆拾肆大員。
携過劉家改名易姓，立為己嗣任從教育，日後長大成家富貴榮華以及匹妻生子、子生孫、子孫綿延，皆劉家父母撫養之恩、祖宗庇蔭之福，與江家毫無干涉，江將夫妻永不敢異言生端……。
立契日是：光緒柒年正月（西元1881年）
讀起來有時代感的趣味，但也有點感傷，阿公是被江家賣過來的。不過，劉家長子早夭，收養一個男孩應該很合常理。
倒是劉家和江家一直親密來往。既然曾祖父是同一位，江家孩子就是我們的叔伯兄弟。大堂兄讀員林農校時長住我們家，二堂兄家則是我上台北工作後，假日會去吃飯的地方。兩家婚喪喜慶也一定出席。
有趣的是，我們家孩子的輪廓比江家的立體，可能是堂兄姊們的祖父沒有我們祖父的高鼻子和深眼睛。
我的「祖」緣淺，沒見過祖母、繼祖母，也沒見過外公外婆（後來的外公是繼外公，外婆則是繼外公的老婆。以前的人壽命著實不長）；唯一認識也極親的祖字輩就只阿公－－祖父。
祖母生養三男三女，四十歲就過世，當時我的父親才九歲。都說長嫂如母，但大伯母對小叔並不好；倒是後母很疼他。這位茹素的繼祖母命運坎坷，生了一個女兒即守寡，給阿公做續弦也才十多年，六十一歲就因病過世。據母親說她病重時，父親因為工作，人在水裡坑深山裡，她自己帶稚齡兒女回鄉去探望；繼祖母過世後很快要下葬，親戚長輩都說路途遙遠，時間匆促，不必通知父親。但母親堅持，叫人打了電話。父親輾轉接到訊息，連夜趕回來。到家時，送葬隊伍已出門，父親一邊披麻衫，一邊在阡陌間抄近路追趕。聽起來很有畫面，母親則說得雙眼發光。說她自己一輩子厚操煩，優柔寡斷；但在那個重要時刻，好佳哉做了正確的事，讓父親沒有留下遺憾。
阿公務農，一生住永靖鄉五汴頭；只在我們三催四請之下，偶爾來他口中的「街路」住兩三天。他閒不住，每次媽媽力勸他多住幾天，就說：「啊無你綁（租）一塊園仔予我種菜。」每回來，媽媽一定做肉丸仔或爌肉給牙齒不好的他補充營養；我則一定檢查他的指甲。農夫的指甲，尤其趾甲特別硬，我都故意剪得齜牙咧嘴，逗得他呵呵笑著打我一下。他是典型的農人，絕不蹧蹋糧食，飯裡有小石子都說吃下去不要緊（因為吐出來會夾帶著飯）。但他很慷慨，一次一張五元的「愛國獎券」，難得地中了百元，便即刻分送了出去。他跟母親要了一個熱水瓶；歡歡喜喜拿回去，卻捨不得用，直放到後來給一名晚輩添妝。七八十歲了，眼花又重聽，還是愛熱鬧，愛看電影。每回問他電影好看嗎？他說「真鬧熱」、「真趣味」。有一次媽媽帶他去看新劇，他跟媽媽說：「普通人佇台頂講話，有啥好看。」
我收集的明星照片，他也很感興趣，問我要，說去貼在他的小屋裡。我捨不得，也怕他拿去給大伯的兒孫。在他過世後，我卻在五斗櫃抽屜裡看到一堆褪了色的紙，那是我小五時做給他的花球。
阿公房裡最特別的是一口豎起來的棺木。據媽媽說日治非常時期，物資短缺，爸爸木材行的同事，特地為父母預置了「大厝」。爸爸也為阿公買了，卻說不出口，暫存在火車站。後來媽媽硬著頭皮跟阿公說，阿公很歡喜，說他怎麼會生氣：「有相命仙共我批流年，講我會活到六十六歲；今年我已經六十四歲矣。」他親自牽牛車去把壽材載回去，以後年年為它上一次漆，好像粉刷房子那樣。
買壽材那年，爸爸也讓祖父到相館拍了一張穿長衫馬褂、戴呢帽、坐單人豪華沙發、手握一卷書的照片，再根據那張照片請人畫了一張約兩尺高的畫像，加框。祖父不識字，只懂莊稼；他的神態中似乎有一種自己居然裝模作樣拿一卷書的笑意。估計那是當年相館的標準配備吧。
到相館拍照無疑是存著先拍「遺照」的心理，長衫馬褂也是為「百年」預做。母親當年做家庭裁縫，有一雙巧手，為阿公做了一輩子的衣服；從日常的「對襟仔衫」，到長衫馬褂，到過世後戴的帽子。
依台灣習俗，那頂帽子得由女兒備辦；但阿姑找不到一頂精緻的，哭著說不忍心讓阿爹戴那麼粗的帽子走，買了料子讓她的阿嫂縫。
母親說她儉腸凹肚，存了錢去剪一塊藏青色緞料，做了那套長衫馬褂。祖父很歡喜，每年正月初一拜天公，都穿它；年過了，怕鄉下房子老鼠蟑螂多，再交給母親保管；穿了十八、九年，直到八十三歲過世出殯那天。
八十一大壽那日，當然也穿它盛裝拍照。那張在三合院稻埕的大合照子孫滿堂，倒是合乎賣身吉書上說的「匹妻生子、子生孫、子孫綿延」。
奇怪我並不在照片中，愛考古的弟弟說那天是星期一，可能上班、上學的都請假，只有我去上學。十七歲的我有那麼愛上學嗎？
至於祖父那塊玉，很樸拙，並不像人家形容玉石的「圓潤、通透」。母親說它是秫米（糯米）玉；圓形縷空，上面有花和大小兩隻蝴蝶的浮雕。
後來賣身契和玉飾我交給弟弟保存，那塊玉他找玉石專家鑑定，說是和闐玉；蝴蝶意指耄耋（ㄇㄠˋ ㄉㄧㄝˊ），象徵長壽。
不知它是劉家哪一位祖先傳下來的，祖父臨終時把它交給母親，我們猜測，一方面大伯母對祖父未盡孝道，一方面比起務農的大伯，離鄉工作的父親，見過世面，做事牢靠。父親很重視親族，也很新派；族譜他撰寫，劉氏家廟的事，他決定；包括祖先牌位上面的年代以西元書寫的方式。（父親標示照片拍攝日期也用西元，對我們真是方便不少。）
後來弟弟給玉飾配了穗子，加框，掛在他家餐廳牆上。弟弟很講究，襯底的紙，穗子的顏色都精心挑選過，還細心琢磨燈光的角度。家人去，圍著餐桌坐，一定會稱讚它兩句，也憶起祖父和父母的一些瑣碎小事。
2022.09《鹽分地帶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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