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王樂惟 |
圖◎王樂惟 《台灣新生報》民營化那年我退休,歲月匆匆,倏忽已過十三年,迄今卻還有人以當年的職銜叫我;起初常認真糾正,後來就隨緣接受。畢竟《新生報》在我的生命中占有的時間和地位非比尋常;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三十五年! 進入《新生報》完全不是我能計畫的事。文藝青年寫文章、投稿,最常發表的報紙是《新生報》和《中央日報》。寫著,投著,後來〈新生副刊〉主編把我的剪報拿去給社長「審查」,我便進入《新生報》,做副刊助理編輯。 製版流程環環相扣 當年一切簡單,一個版面就主編和助編兩人,沒有所謂的美術編輯。我像個小學徒一般,學習校對、看稿、選稿、改稿;算字數,畫版樣,標出題目的字體、級數和邊欄框用的圖案;到檢排工廠看師傅拼版……還曾客串記者去採訪一樁透過《新副》文章、父女重逢的溫馨故事。 主編鉅細靡遺指導我;但他也警告我,有些檢排工人會拿矯,粗話、葷話難免;他都常要敬菸、說好話討好,希望我有心理準備。 60年代,組成一個版的過程是:檢字工人從鉛字架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檢」、行列在手中的小木盒;行與行之間夾著鉛片。有些罕見的字,鑄字工人須即時鐫刻或切割鉛字來拼組。鉛字組成的文章打「小樣」由校對校過,工人改過,再由拼版師傅根據編輯畫好的版樣組版。 以前報紙的字很小,同樣大的版面,容納的字數接近如今的一倍半;頭題五、六千字不稀奇。因此,拼版需要好眼力,師傅用鑷子小心夾起小木盒中的字群,移到大版裡,視字數需求換欄或換行;如果文章有配圖,就沿著鑄圖鋅板不規則地盤文。組好版後,工人以油墨滾筒打「大樣」讓校對「再校」,然後再打「清樣」;主編核閱修正過,確定沒有問題了,才付印。 這過程也可能出狀況,曾有工人抬著版去打清樣時,不小心打翻在地,一時哀嚎四起。 因為一關又一關互為牽連,前置作業的「畫版樣」必須非常精確。如果落差很小,拼版師傅只需在行距間插入薄薄的鉛片,或者「抽條」即可──眼尖的讀者會看到某些段落的行距鬆緊有別。如果誤差太大,難保師傅不把坐辦公桌的人叫下去「訓」兩句。 畫版樣跟拼版一樣是手工業,我有一把特製的尺,橫行標著5、10、15、20,表示行數;豎行寫是10、12、15……那是每行的字數。以前的報紙很保守,每欄多固定十個字,只有「邊欄」的字數有變化。題目的空間也有不成文的規定,不可能為了遷就字數或美感要求而「浪費」版面。一個蘿蔔一個坑,當年各報編排風格大致如此。 有適當字數和性質的稿子可搭配,畫版樣就輕鬆得多。兩、三個邊欄確定了,再有一篇頭題來盤文,大概就底定了。邊欄講究「黃金律」,而版面中間左角最好有兩、三百字的幽默方塊或小品來調劑。 最要低聲下氣求工人的是:換稿!威權體制下,各報的新聞內容大同小異,副刊在政經邊緣,時效性不大;但偶爾還是會有與政令相關或要人的文章必須插隊刊出。 有時被工人大小聲則是:字太草。「你們當編輯的應該在原稿上仔細修正,總比我們辛苦檢好字後再來改的好。」幸好,工廠裡有特別會看龍飛鳳舞草字的高手,只要他沒休假,就沒問題。有趣的是,有兩任社長的字特別費猜疑。 也是幸好,無需敬菸,我與檢字房工人相處堪稱融洽。是對年輕女孩比較客氣?可主編說也有年輕女同事被他們氣哭的。 二十來歲的我拘謹害羞,到了工廠,就直直走去拼版檯,如果拼版師傅不在,聽說了他在鑄字房或其他地方,或叫我問誰,我就緊張。雖是常常見到的人,但識人的能力差,完全弄不清誰是張三誰是李四。那時沒有冷氣,夏天裡大電扇呼呼叫,眾多男人不是打赤膊,就是背心汗衫。即使目不斜視,我還是不小心會看到牆上養眼的海報。 久了,總算認識了幾位檢排工人。其中一位,娶了日本筆友──他們不少是受過日本教育的;正熱衷寫作的我好奇,打探他與筆友的戀愛過程。而他對我說,每次我到工廠,某人有事沒事也下來,「這個人只是『好看頭』,學識和人緣攏不好,千萬不要和他交往。」 後來,版面的編排有較大的彈性,又有美術編輯,我只要在紙上作業,看大樣;無需去看拼版。每日下樓只為發稿──有時用升降梯,連伏案後的「動一動」都省了。 負責檢排工廠的周副廠長人和氣,又細心謹慎;我們多年的合作過程只出過一次狀況:頭題的最後一頁譯文遺失了!幸好作者住在台北,我請她再譯一次,由周副廠長親自騎腳踏車去取回。 再後來,不必我親自畫版樣、發稿,到工廠的時間更少;只有大幅度改版或催版時才「親自出馬」。 禁忌年代草木皆兵 戒嚴時期,最難的是,必須恪守諸多禁忌和限制,千萬不能出紕漏!「中央」和「中共」很像,不能誤植。到了「光輝的十月」,有關犯罪、死亡、貧病之類「不吉祥」的文章不能在副刊上出現。10月1日中共的國慶,文字要哀傷、要憤怒都可以,就是不能有一絲「喜氣」。王鼎鈞曾在一篇文章裡提到這天的廣播節目不可祝壽慶生,不可開張剪綵,不可否極泰來,連氣象報告播出「長江下游天氣晴朗、台灣海峽烏雲密布」,治安機關也要查究。 副刊平日會預發短稿,方便臨時補白,或抽換。拼版師傅只管字數,不管內容,所以在10月非常時期得格外留意給補上去的文章是不是「有問題」。連載小說也得細讀,免得其中不巧有教情報人員費心「穿鑿附會」的文字。 即使小心謹慎、戰戰兢兢,也難保不出狀況。 10月裡,一篇用來調劑版面的幽默小品出事了。文章說的是一個人因為全部假牙,被揶揄為「無齒之徒」。 登出當天,報社「人二室」來查,說笑話有問題;因為總統蔣中正就是戴全副假牙。 「人二」是管思想的,不知那是「有關單位」交下來要他們辦的任務,還是他們自己盡責找出來的。總之,「那是翻譯作品」無法撇清嫌疑,人二要身為執行編輯的我去找譯者,最好要來那本書;如果它真是翻譯的話最好,「可是譯者什麼成語不好用,偏用這樣的題目!」 不記得是什麼節慶,那日路上有遊行隊伍,我這個「下港人」在太陽底下,流了不少汗,問了多少次的路,才終於找到譯者。 那位外文系的男學生告訴我,這篇譯作,以及他投給我們的多數文章,都譯自「美國新聞處」的內部讀物;無法讓我攜出去交差。很多年後,在一個文藝集會,他憑著我的名牌來「相認」;他是外文系教授、研究莎士比亞的專家了。 對於譯文比較沒有警覺心吧?有一年的10月31日,我又被約談了。我發的一篇萬聖節稿子,開宗明義說,「今天是鬼節,也叫萬聖節。」天哪,總統華誕不是普天同慶嗎,我怎會疏忽至此! 很多年後讀到施明德一篇文章,說軍中某人排隊去向蔣公拜壽時,只是問同袍今天「拜幾」,卻被有心人把台語的「星期幾」曲解成「拜鬼」;結果以「思想偏差」,被判感訓三年;後來又加了好幾年! 有一次的狀況是我自己的作品惹出來的。結婚前我與頭髮細又黃、小名「紅毛」的朋友合租一間小房,有過一段天真快樂的少女時光;我寫成了一篇題目叫〈紅毛與我〉的文章,在〈新副〉發表。登出當天,「人二」來查,說有人反應作者在暗示什麼?紅色代表中共,毛是指毛澤東嗎? 我跟編輯前輩──〈中副〉的夏鐵老討教,本來以為他會和我一樣認為荒唐,誰知他說看到標題就想著不妙,替我擔心。真是草木皆兵的時代啊。有一次甚至只因文中有「少臭美啦」一詞,就有讀者來糾正,說編者不該縱容這種破壞中華文化的用詞出現。 經過了多年的錘鍊、磨合,我的大腦終究變得比較「方正」了;讀到「她美如一朵向日葵」,馬上改為「美如一朵玫瑰」。家庭版的同事因為一幅向日葵的照片,引起強烈的關切後,我當然會謹記它和鐮刀一樣,是中共的政治象徵。 事隔多年,不記得「無齒」和「鬼節」兩次較嚴重的「思想問題」如何結案?大約因為是「來自中部鄉下的台灣女孩,生活單純」,匪諜嫌疑的可能性太低,只寫了報告或者「切結書」吧? 很多年後,這樣單純的人到底知道了黑色紀錄一直附在身上,是影響日後升遷的因素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