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找個外勞來照顧母親,她不願意,說:「等我好了,可以起來走,就不需要人了。」
「眼前你就要有人照顧啊。」
「你們輪流照顧就好了。」
大家相視苦笑,兄嫂一家人雖在身邊,但上學、做生意,個個忙。我上班,又遠在台北,每次回來頂多待三五天。也住在鎮上的大姐,跟母親撒嬌,「媽,我走一趟回來嘛真辛苦呢,天氣那麼熱。再兩年,我都七十歲了,自己的孫子嘛要照顧,不能不管啊。」
母親又怨嘆一回,「我一世人沒什麼病,就是『帶』這款仆倒病,才會這麼受災難。前世不知做了什麼歹代誌。」
這樣的怨嘆說多了,我們都糾正她,說她不知足,仆倒可比患病、比老人痴呆好多了。
這回跌跤,傷的是脊椎尾端,醫生說住院沒必要,要的是時間,起碼三個月。外勞的申請已有一段日子,卻一直沒有合適的,雖說未必早來了就不會再跌這麼一次,但快九十歲的老人是該有人隨時待在身邊了。
去年那一跤,曾請了一位中年婦人黃太太來照顧兩個月,後來母親行動方便了,辭了她,才告訴我們她對黃太太並不滿意;當時是需要她,只好忍著,跟她說話,都用開玩笑、討好的口氣。
最不滿意的是黃太太的倔強,「攏欲給我反對。」比方要她去看看對面美容院有沒有客人,沒有,才推輪椅帶她過去洗頭。可她硬不肯,口氣不佳地說就算有客人,坐在那裡等也沒什麼不好。
母親說她是喜歡去和人家開講。比方人家問她這個婦人的工資多少,母親照實說,黃太太卻怪罪她,說她拿的工資算少的,讓人家知道,很沒面子;強調她是閒閒沒代誌才出來做點事消遣,自己有兩棟房子,常常出國旅遊。
母親學了乖,後來人家問起,就說她是遠親,來幫忙的啦。
黃太太愛推她出去遛達,卻嫌替她換鞋換衣服麻煩,而母親堅持出去就要穿整齊,也不要隨隨便便穿著拖鞋。黃太太說坐在輪椅上誰注意你穿拖鞋,可是不換,母親就不出門。
我們笑說:「她不知你自少年時就『愛水』。兩三年前還堅持染髮呢。」「我又不是愛找麻煩的人,她既然是來照顧我的,顛倒欲我聽她的,敢有合情理?」
她比較中意的是這回仆倒曾來照看她一天的臨時工。年輕女人,嘴巴甜,替她按摩時,一再說她的皮膚甚至比女兒的好,沒有什麼皺紋,白白的,一個老人斑也無;而且一頭銀髮,很亮。
那女人只做一天就沒法來,她丈夫的病又發作了;就是因為丈夫身罹重病,她才只能做零工。一天的「蜜日」,讓母親念念不忘,可我們都「請裁」聽聽。才一日怎麼做得了準,何況母親是很「吃褒」的人,愛人家稱讚她和兒女們。好多年前,我的鄰居見到她,一臉誇張的表情,「啊,莫怪女兒們生著水,模子好嘛。」她因此對那個鄰居印象深刻。
外勞終於來了,是個二十多歲的印尼女孩,有點胖,皮膚有點黑,但是五官好看,常常笑瞇瞇的,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看起來有力氣,又甜,讓大家放了第一個心。探聽過附近幾個用外勞的人家,多半說她們簡直沒有笑容,也不知心裡是不是有什麼想頭。
她的名字叫西蒂,母親叫不順口,喊她阿妹。西蒂則跟著孫兒女們稱呼她「阿嬤」。
問母親阿妹好不好?「好啦,不過沒有來做一日的那個好,話語又不通。」
「你就教她啊。」
阿妹在新加坡做過,會一點點華語和英語。可這是母親都不會的,和阿妹講台語,不好溝通,她便改說日語單字,以為她可以懂。母親沒有上過學,但幾十年前學得的生活日語現在還記得,就拿來教阿妹。吃飯、藥、睡覺、洗澡、如廁、多謝。這些是最先教會的。有時母親看阿妹在拿什麼東西,問:「哪尼?」阿妹回答:「苦思里。」藥的意思。她服藥時,阿妹還開玩笑:「喔以系!」意思是「好吃」。
母親甚至耍寶把謝謝的「阿力卡多gozaimas」,說成「阿力卡多,五十銀寄你放」,阿妹也整句學舌。大姐笑母親,「謝人家,人家反倒欠了你五十銀。」
不過母親不是常常心情愉快的,我們教她得多起來坐坐動動,才不會癱了。可每回要起來,縱使兒女或阿妹連抱帶扶,還是痛得不得了。「哪會這可憐!真可憐呢。」如此哼哼唧唧,大姐最反對,說不可以說真可憐,痛,就念「阿彌陀佛」。母親先本能地說「真可憐」,想到女兒的告誡,才接著說「說教我要念阿彌陀佛啦」。
我由台北回來,扶她起床,看她掙扎的樣子,說:「好可憐喔。」母親好像得到了解,說:「是真可憐,可是你大姐教我不可以說可憐,應該說阿彌陀佛。」
阿妹常不明白阿嬤說的是什麼,有時卻要受到她的抱怨,說她「粗腳重蹄」,讓她很痛。我們說阿妹的手腳很輕啦,母親更不高興。
她數念著從七十歲以來,總共仆倒四次,受了不少罪。尤其在二妗家便所裡跌的第二次,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這回雖然沒跌得那麼狠,但年紀大了,開始有些灰心,告訴弟弟以後如果再仆一次,決定去跳家附近的大圳溝。弟弟說如果她有氣力自己走到大圳溝,就不用跳了。「啊你就帶我去跳。」「溝水那麼淺,如果頭殼栽在泥巴裡呢?」
她把這段對話說給我聽時,我說小時候,鄰家歐巴桑數落兒子,氣急時會說「大圳溝沒蓋蓋子」,意思是可以去跳。母親狐疑地,「哪有人對自己的囝仔講彼款話?」「有啊,她那小兒子很野,歐巴桑常拿竹仔枝追著打呢!」母親驕傲地說,「我一手囝仔攏真乖,我不曾打過。」這是選擇性的記憶,大姐虧她,「哪不曾打過,是用擰的,真痛哩。」
母親一生愛說話,和自己的妹妹、弟媳和兒女們,三朝五代的事說了不知多少次──日後我和弟弟都認為那是我們最初的文學養分。即使八九十歲了,頭腦仍很清楚;行動不便,躺著坐著,更愛說。有人和她聊,精神就來。可她一向「暗頭仔就愛睏,半暝就醒」,和她同榻而眠,凌晨半醒半睡間,就聽她又娓娓道來。我必須裝睡,或先聲明不准講話,才能再睡下去。
現在有個印尼阿妹,不管她聽得懂聽不懂,都可以一五一十細細對她說。
問阿妹阿嬤對你都說什麼?阿妹說:「阿嬤說她兩個兒子都很緣投(長得好看,有人緣);阿嬤的媽媽以前找女婿,也選緣投的。」還有她七個兒女各有幾個兒女,「再以前的故事我就聽不懂了。」母親則說阿妹有一回在流眼淚,說她媽媽去嫁人了,還教她不要講。真的能溝通得這麼清楚嗎?我們懷疑,卻只笑:「人家教你不要講,你擱講。」
阿妹買了一個小小的隨身聽,晚上睡前自己消遣。母親不甘寂寞,阿妹就把一個耳機塞到她耳朵裡,兩人一起收聽。還好當初為了遷就有限的空間,弟弟畫圖樣尺寸,找人做了可以擺成L型的兩張床。睡覺時,兩人的頭靠得近,談話呼喚方便,連隨身聽也能分享。可母親聽著,沒多大興趣,就說,「你那邊的一定卡好聽啦。」
阿妹只讀過小學,但人聰明,印尼文字寫得工整漂亮,做事有條理;幾點吃維他命、鈣片,幾點服藥,幾點吃點心,都仔細記在一張紙上,貼在衣櫥邊照表操作。
將心比心,家人也對她很好。回教徒不吃豬肉,嫂嫂在餐桌上又嚴禁牛肉,姪女們偶爾便帶她到外面餐廳解解饞。有一次我回去,特地在家中和公園裡為她拍生活照,讓她寄回家。其中好幾張美美的獨照,她喜歡得不得了。
可惜,才做一年多,母親往生了。西蒂陪我們摺喪禮用的蓮花,幾度含淚道歉,說她沒照顧好阿嬤,讓我們很心疼。
她回印尼時,我們給了她一些美金。臨走前一天,我打電話問仲介她回去的細節,知道她不是那時間唯一回家的,才放了心。我擔心她被帶去坐車搭機的過程中遭人欺負,或丟了錢。
後來姪女和她聯絡,知道她把在台灣賺得的錢拿去買了一小塊地,外加兩頭牛。小錢在那兒能有如此大用,我們都很替她高興。
如今,手足們懷念母親時,一定也說到西蒂。弟弟總說從小勞碌的母親哪裡想得到自己老來會有個二十四小時陪在身邊使喚的女孩,「多虧台灣有外勞。」
沒錯,多虧台灣有家屬尚堪負擔的外勞,很多也許只能給關在家裡的病人才有機會出門透氣。
更感恩的是我們碰到的是一個永遠帶著笑容、善良聰明又勤快的印尼女孩。
這是母親的幸運,也是我們的幸運。
2009.6.9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