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讀到一篇＜印第安納瓦約族的禱告詞＞，它說：
在美景中我行走，在美景中我行走，整整的一天我行走。
四季往返我行走，在花粉遍布的小路上我行走，蚱蜢在腳邊我行走，露水在腳邊我行走。
伴隨著美景我行走，前面是美景我行走，身後是美景我行走，上方是美景我行走，下方是 美景我行走，
四周是美景我行走。
老年時漫步在美麗的小路上，活潑地，我行走；老年時漫步在美麗的小路上，還活著，我 行走。在美景中結束，在美景中結束。
如此簡單，如此美麗。這樣的人生多麼從容、豁達！
想來，我還算幸運吧；因為喜歡走路，也能從行走中看到美景。
白天的行走，常有目標，比如步行十數分鐘去一家藝廊，回程，再去另一家小藝廊。這個路線，都有大樹夾道。一趟散步，享受了藝術之美，也享受了午後的優閒。
早晨的行走與藝術無關，只在家附近大公園散步。可能腦袋「放空」，也可能胡思亂想、天馬行空；還有，看樹、看人。
行走間，經過一棵不知名的大樹，習慣抬頭仰望。它比旁邊的樹群高得多，最特別的是到了秋冬季節，公園裡的樹還茂盛地綠著，或至少稀稀疏疏地綠著，它卻成為唯一「全裸」的喬木，一片葉子也不留。
裸樹期間，枝椏的「造型」非常好看，真是樹模特兒的骨架；有鳥棲在頂端，我就想著這棵樹、甚至整個公園的最高音出現了。
裸樹期滿長的，有時甚至擔心它會不會是枯了、死了？所以看到枝上冒出一枚新芽，再一枚，然後又是一棵茂密翠綠的樹，就一路跟著開心。
去年讀到《森林秘境》一書，是生物學家大衛．哈思克觀察田納西州一塊面積僅一平方公尺的山坡林地四季的變化所做的記錄。他觀察地衣、真菌；啄木鳥、山雀；甚至毛毛蟲吃葉子的方式、疾行過落葉層的一隻蠑螈、春天綻放的第一批野花等等。
於是就想著我沒有秘境可以觀察，記錄公園這棵樹四季的變化應該也不錯。雖然是城市裡曝露在人來人往步道邊的一棵樹，一點也不幽秘；但是，說不定可以從落葉的周期看到氣候變遷對它的影響？咦，吹牛，我又不是專家。觀察樹下那塊地的生態，還容易些。上面不同季節長的是什麼相異的草，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應該也可以看到大小蝸牛或什麼昆蟲。有一回，看到一隻黑冠麻鷺從草地上拉出一條吸管粗的蚯蚓，經過幾分鐘的奮戰，把它嚥了下去。後來又看到一隻，我蹲下來與牠相望，人與鳥相距只一臂之遙，牠卻很淡定，閒閒扭動脖子，「前襟」帶斑點的毛律動如波浪，把我看傻了。
我能為這棵樹和它轄下的一小塊地做的「生態觀察」，大概就是這樣了，所謂做記錄不過是浪漫的遐想。只一次身上帶有手機，便給它拍了照。微陰天氣，效果不好，想著改天來拍一張較好的。
誰知它竟然在九月底的強颱中被劈斷、連根拔起了！別說來不及拍一張較好的照片，連它的名字都不知道！相看了好幾年呢。
另一棵與我結交多年的大樹也在那次颱風中陣亡。
它的樹型不怎樣，我喜歡的是它的落葉；每走過，就低頭尋找、挑選，回去後，擦乾淨，壓在客廳玻璃墊下，或厚重的大書裡。
它是極少數壓過之後仍然好看甚至更耐看的葉子，正面是淡雅的褐黃色，背面米黃色；而葉脈明確，拓在宣紙上，就像一棵微型的樹。
後來，朋友告訴我樹名槭葉翅子木，葉型如盾牌。看看手中的枯葉，是有些像。
現在，經過這兩棵樹的「遺址」，總有些悵惘。
枯葉.
幸好另外兩棵與我的晨間行走有連結的樹仍然健在。
其一是大葉欖仁，每屆春初，我就被它的落葉誘惑得忽忽若狂。它們美極了，葉子從淡黃到艷紅，或者索性整片紅如火熖；上面還留有露珠，晶亮如紅寶石，常撿得我小鹿亂撞。
每次撿拾，就有人問我拿葉子去泡茶嗎？似乎大家都風聞過欖仁落葉可治肝病的傳說。我說不是，只是喜歡它們的美。再後來我回答，拿回去拍照。再後來我回答，「不是，我是落葉控。」明知它們美麗的時間很短暫，也不適合壓成「葉標本」，但是看大自然如此「暴殄天物」，我還是忍不住要搶救幾片，美多久算多久吧。
大葉欖仁
其二是第倫桃樹。
去年六月底一個早晨，意外發現一樹的「大梨」。詫異著住這個社區三十多年了，與它擦身而過的機會不知凡幾；竟完全無視它的存在，可見人的觀察力很有限。地上一大一小兩枚落果，小的青綠，大的形狀與顏色皆如梨；只是有層層萼片。
好難得樹幹邊有個牌子說明它叫第倫桃。
大約有兩個月期間，每次經過，看到地上的落果，就撿它一兩個。
有一回最瘋狂，我在草地外圍一群做養生功男人女人「哈！哈！」吐大氣聲中撿了六個。撿得有點尷尬，都不好意思抬頭看「觀眾」。有人小聲說大概撿回去擺。「拜？」「不是，擺好看的啦。」
有人好心警告我它有毒，教我趕快去洗手。
我說沒毒，我已查過。
估狗上說它別稱擬琵琶、五椏果，果肉含帶酸味粘液果膠，可製酸味飲料、果汁或果醬。印度人拿果實的萼片當蔬菜食用；在馬來西亞，果實加入咖哩調味，果肉則用於洗髮云云。
它們硬邦邦的，從空中落下來的重力加速度，k到頭可不是玩笑的；要打開，也得有開椰子的蠻力，我完全沒有意願去看它的粘液果膠。
有位大姊說，「阿既然袂食哩，你撿它們做啥！」
我說擺好看啊。客廳桌上、書架上，三三兩兩的第倫桃，算是小格局的裝置藝術，看著就歡喜。
後來，我還畫了一張第倫桃粉彩畫。
因為愛看樹，附帶撿落葉、落果－－有時撿鳥羽，我的散步無疑也是在美景中行走，心境還很「粉彩」。
2016年1月號《皇冠》雜誌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