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隱地
原來,任何一個人,真的都是一座礦山,只要自己肯開採,每一天的「我」,都會成為更有智慧的「新人」──劉靜娟就是一位「永遠的新人」…… |
劉靜娟自十八歲,在《中央日報》副刊發表第一篇作品,至民國55年,在文星書店和張曉風、康芸薇等九位青年作家一起出書,當時被稱為「一派耀眼的新綠」。
劉靜娟第一本散文集,書名《載走和載不走的》,出版至今已有四十八年,這四十八年中,劉靜娟一直未放下手中的筆,散文集一本接一本,平均兩年一冊,加起來已有三十種書,最近寫得更勤,去年剛出《散步去》,今年十月,又有新書《樂齡,今日關鍵字》問世。
而且,更令人羨慕的是,握在她手上的已不僅是鋼筆、鉛筆和原子筆,她也握起了毛筆,她說:「毛筆是中國人最了不起的發明,可畫、可寫,筆觸可粗、可細,而且道具不必多,有墨、有紙即可。」
因為毛筆,她不但練字,也成了畫家,我在她的兩本新書裡,重新認識了老朋友,這位年輕時候就相識的文友,如今必須對她另眼相看,原來,任何一個人,真的都是一座礦山,只要自己肯開採,每一天的「我」,都會成為更有智慧的「新人」──劉靜娟就是一位「永遠的新人」,試從她的三篇散文,來讀她的靈慧之心。
先談〈美麗的機緣〉。這篇散文寫她接到文友康芸薇的一通電話,發展出一段人性光輝的人間喜劇。
電話的內容是,康芸薇對劉靜娟說,她接到《文訊》社長封德屏的一封信,內容是《文訊雜誌》為了辦公室和「文藝資料中心」兩年半後所需場地的問題,正在舉辦「作家珍藏書畫募款及拍賣會的活動,希望藉由作家的支援,可以籌措到足夠運用的資金」。
康芸薇知道劉靜娟在學粉彩繪畫,她想出了一個辦法,要劉靜娟捐出一幅畫,由她到拍賣會場買下來,「這樣,我們兩人都幫了好朋友,也算是文壇一樁佳話。」
真的是文壇佳話。劉靜娟的畫,後來被文壇俠女汪其楣以高價搶標,康芸薇只好私下再買劉靜娟另一幅畫。
劉靜娟將自己接到康芸薇電話由高興,將信將疑又轉換到壓力,甚至後來還氣惱她「無端擾亂了我的平靜」,文字在抒放之間,也讓讀者隨著她起伏的情緒波動,尤其結尾,當四位當事人──封德屏、汪其楣、康芸薇和劉靜娟──買主和賣方,以及贈者和受者一起吃飯時,康芸薇將買畫的錢放在一個紅封袋中交給封德屏,且在封袋寫下三句引自《聖經》上的話:
她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凡她做的盡都順利
真是「美麗的機緣」,這四位女子增添了大地多少美麗,也溫暖了整體讀者的心。
以《散步去》為書名的〈散步去〉,文章雖短,內涵卻深長無比,真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這篇小品,表面寫散步,實則告訴我們,當人遇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境況,有時可以設法「脫離現場」──譬如,夫妻偶爾遇到一方「發火」,選擇「頂嘴」或「罵回去」,不如暫時離開一下,等到「散步」回來,一方「運動」過了,一方火氣已消,雙方摩擦在無形中消失,不就是一種夫婦相處之道嗎?
還有,當一桌子人熱烈談論政治,如能悄悄離開現場,秋天這麼美,出去散個步,「何苦血脈賁張的談那些在自家電視上早看煩了的新聞?」
人,難道一直要在針鋒相對的氛圍裡過日子?
這種場面有時移到餐廳裡,一時逃不開,劉靜娟卻仍然有她的方法,她說這時可以自己先將心靜下來,轉移焦點,不妨觀看鄰桌客人的長相衣著,揣想他們的身分,總之,此時「我的心靈出去散步了」。
劉靜娟曾經是台灣第一大報──《新生報》副刊主編,她和這家報紙關係深遠,從最初向「新生副刊」投稿,不久得到副刊主編童尚經先生賞識,進入報社,從助理編輯做起,直到後來主掌編務,前後三十五年,所以她對鉛字有特別的感情,〈鉛字的重量〉一文,寫的正是她退休離開《新生報》若干年後,去了一趟「日星鑄字行」,引發她許許多多回憶,特別是,她腦海裡永遠記得1993年八月某日的一個畫面,那天,由於報紙全面電腦化,二樓的排字工廠真的是人去樓空了,只看到兩張大工作檯上以鉛字排了大大的四個字──珍重再見……
連惜別晚會也來不及開辦,因為大家都忙著尋找新工作,有些所謂國寶級檢字工人,最後只落得到萬華公園賣蚵仔麵線。
「日星鑄字行」創辦於1969年,七○年代,活版印刷的市場需求大,「日星」主人──父子倆輪流趕工,每日必須鑄十萬個鉛字,而現在,鉛字像翻轉的書頁,已被時代淘汰,僅能用來印帖子或賀卡,「日星」一個月花在鑄字上的時間不到八小時,平均一天只能賣出幾個鉛字,坐在櫃台的老闆娘想裝笑也笑不出來,倒是眼淚,有時不請自來……
一篇懷舊的文章,劉靜娟寫來讓我們讀得迴腸盪氣,時代的火輪永遠向前滾進,所有好的不好的,我們全要接受,時代不懂悲憫,也不等人,唯有適者生存。
2014/11/22聯合副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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