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高燒」是怎麼引起的?
先是讀了一本青少年小說,簡介中說年輕的女性著作者不僅獨自騎單車走蘇花公路,旅行了很多國家;還到過南投九二一、尼泊爾地震災區、俄羅斯徹諾比爾核變災區幫忙蓋過房子。這樣多彩多姿的人生對於一個一輩子「死守四行倉庫」的人來說何等有意義又浪漫。
再過兩天,一向睡眠時間錯亂的我,例行三點多醒來,戴上耳機沒有選擇地胡亂聽了賣藥兼算命、古典音樂、男女主持人無厘頭的談話和政治性節目的重播後,沒有例行地昏昏睡去,得以聽到一課英語教學節目。說的是兩個美國男孩從小一起成長,都愛戶外活動,學駕遊艇,參加同一個夏令營,划獨木舟:到遠地打零工、露營野炊;大學畢業,相偕搭火車穿越瓜地馬拉的叢林,到馬雅印地安人的村落。…….後來,一個成為記者,一個當老師;每年只互換耶誕卡。
時光荏苒,兩個人六十歲,差不多在一個月內相繼退休。其中一個聽說阿根廷有一群科學家在尋找地球上最早的恐龍化石,需要義工;打電話給老朋友。幾個月後,兩人在安地斯山腳下搭建帳棚,每天徒步沙漠尋找化石。夜裡,躺在睡袋中,回憶著以前的快樂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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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聽到這樣的故事,怔忡好久。
會被這樣的故事打動心弦,其實不希奇;在循規蹈矩生活的深海底層,本來就一直潛藏著「改變」的波濤。而所謂改變,就是到遠方「流浪」。每讀到類似的文章,或知道誰誰精彩的「異域」体驗,總會惆悵一下;然後燒飯、上班,照樣過「安分守己」的生活。
十數年前倒是曾有點「眉目」。那時開始識得「遊學」這個名詞,有位大馬的作家說她到倫敦三個月,住寄宿家庭,不僅長了見聞,也學得一口牛津腔英語。當時一個朋友正好工作倦怠,提早退休,邀我結伴去英國遊學。兩人談得神往,還深謀遠慮地說不能兩人上同一所學校,免得只顧講自己的語言。「我們可以假日才見面,比方約在西敏寺或白金漢宮前,再一起出去遊玩。」「像菲傭假日就聚在頂好廣場前聚會,痛快地說鄉音解鄉愁一樣?」
後來認識了一位旅行作家,她的名字叫「隨」。每次見到她,她總是剛從一趟一個月以上的個人自助旅行回來。到希臘、土耳其不希奇,還到非洲國家做那種獨自搭帳棚露營、和相遇的異國旅人結伴租車的「探險」--她說一點也不險,處處都是好人。在尚比亞、奈比米亞,她接受陌生人的邀請,到人家家裡做客;在義大利,相機被搶,央請一位摩托車騎士載她飛奔追歹徒「搶」回來;在賽普魯斯,車子與人相撞,上法庭,賠了一千美金……..。
說起旅行之中碰到的插曲,不管是溫暖的,驚險的,她都哈哈笑。笑得甜美,又一頭飄逸的長髮,看來一點也不像已四十幾歲。讓副刊室女同事更羡慕的是,她竟可以如此「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她說她家沒有男女不平等的問題,有時她看報紙先生做飯。
她的先生不愛旅行,由她帶兒女出去玩。孩子小學時,開車帶他們到美濃;在廟裡住了三天兩夜,到鍾理和紀念館看書。長大些,又帶他們去埃及、約旦、以色列旅行了五十天!女兒才小六,就送到祕魯讀一年書--寄住在她旅行時認識的祕魯人家裡。
她說她旅行兩個月的花費比別人參加觀光團十天的還省;所以錢不是問題。聽她的這些「生活小事」,女同事們都心嚮往之;卻也只能心嚮往之。
這天聽了兩個男子在沙漠裡尋找化石故事的中午,小兒子回來喫午飯,我大約還在迷離恍惚的狀態中,跟他說就這麼過一生真沒意思,如果能去某一個地方住一兩個月,再輾轉到另一個地方旅行、生活,該多好;最好能打工,教點什麼,比較有安定感。
兒子很歡喜,說媽媽可以教華文、寫文章,日後順便就有了「旅行作家」的頭銜了。我說會寫文章不表示會教華文;既無教學資格也無教學經驗。他說為什麼不可以,不必去正式的教學機構;他上網幫我找。「你比較喜歡去哪裡?」「歐洲吧?」他建議我自己也放話給我在漢堡、巴黎的朋友。想想我又說,就近在曼谷也可以,那裡也有朋友。
兒子們一向貼心,每當我「立志」做什麼,都歡喜鼓勵,不覺得「老」媽異想天開、不切實際。這日談得「多愁善感」,說起多年前幾個朋友一起喝茶時,一個比我年長的朋友忽然悲從中來,說人生乏味;孩子小時照顧孩子,孩子大了,照顧健康不佳的丈夫,生活像是影印機一張張複印出來的。接著,竟然語帶哽咽,「他最愛喫花生,頓頓要有花生;我一輩子在做不離花生的菜,小魚炒花生,豆干炒花生,香菇烤麩燴花生,海帶煮花生,小排骨燉花生;紅燒、水煮、乾炒、涼拌…….。我對花生都憎厭起來了,還得這樣過一生!」
當時覺得她只是一時的情緒,幾個(女)人的生活不是天天複印的?先生的飲食習慣為什麼不可以給他「扭轉」一下?
現在我已是她當年的年紀,知道人是不容易改變的,而自己也不時有被「囚」住的惆悵。
兒子問我那位阿姨現在怎樣?我說一樣過平凡平常的日子啊;不過最近幾年信教很虔誠,每次見到她,都開開心心的。這樣的話聽起來竟是悲涼的,兒子當即說,「我晚上就上網幫你找。」
給他這麼一打氣,忽然看到遠方的曙光,人生還大有可為的樣子。於是自己當即傳了一封主旨是「算奇思異想嗎」的電子信給朋友們。
回得最快的,簡單扼要地說:你就安分地在家裡寫寫小文章吧。
一個比較浪漫的回函說:
這一點也不算奇思異想,我早就想了又想,完全一模一樣的,只不過沒做而已。
最近我也有了夢想,我竟想要開始好好寫作,例如去參加文學獎徵文之類(也認真去網路尋找,卻失望的發現幾個大獎的都已經截稿)。
一個經常為工作忙得眼圈發黑的朋友比較務實:
好棒的想法,我舉雙手贊成!
真的可以去實踐,一方面進行資料的蒐集,一方面去上華語教學的課,然後再決定去哪個地方。現在全球超流行學中文,你的英語會話能力亦可教學相長,好羡慕呢!
更實際的來自曼谷:
令郎真是浪漫!
在泰北有不少台灣的退休老師來教中文。最近在曼谷學中文很熱門,但大部分學簡體字和漢語拼音,只有準備返台考學校的僑生才學繁體中文。像我這麼沒愛心、耐心的人很難教那些程度參差不齊的學生。
至於那「隨」心所欲地旅行、目前卻定下來在美國讀書的朋友則說到國外教華文,好像得有海外教師證。她正為著六個十至十四歲的台灣孩子去過夏令營而忙碌。打掃房子,為一名氣喘兒拆下一間房間的地毯,改舖塑膠地板;為小朋友安排公立學校,每天接送、做晚餐,教他們美語、美國禮儀、文化,以及如何交朋友及寫作等等。
收到她的信之前,我就恢復了我這個年紀、這個個性該有的務實了--正確地說,一覺醒來,就突然「意外」地發覺自己竟無一技之長了。一輩子做的寫作、編輯恰是生活裡最無實用價值的。如果有護理、水電、木工的專業,去旅行兼打工(義工)的可能性就高多了。非洲、阿拉伯國家都可以。
或者我可以像<中央車站>那部電影,在車站前替文盲寫信?不過,不會當地語言還有可能教華語,不會人家的語言又如何代筆?
兒子的網路搜尋當然也沒有結果。不必喫退燒藥,我的熱度很快就退了。
過了兩個星期,和朋友們聊天時,仍心有不甘地說起這個短命的夢幻,她們笑兩聲就談別的事去了。我訕訕然地想著,就算奇思異想,就算荒唐,也值得「驚艷」一下吧?
(貼一張在王功拍的烏魚子攤照片,聊勝於無。烏魚「走」過的地方可比我的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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